听到了报站广播,我合上书,把它塞进包里,做下车的准备。错开高峰的工作日白天,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道旁的樱树倒开得很盛,不自觉地便把眼前的景物和书中的故事重合起来。姬川的世界,是永不结束的早春,刚有刹那晨光的寒冷黎明。山茶一书虽被归类为幻想小说,但总让人隐约觉得恰恰是除此之外的部分才是作者的本意,四处流淌着幽婉的悲凉。
不知道对心思如此细腻的姬川老师来说,这个世间是不是充满了令人垂泪的艰辛。要是不那么难过就好了……
在我擅自遐想和祈愿的时候,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栋两层高的老铺。一楼是对外的商店兼师傅作业的工坊,入口横拉的移门旁另辟一处楼梯直通二楼,现用来作为体验教室给学生授课。接待我的是老板娘,师承能乐师兼能面师的父亲,现在以能面的修复和创作为主,也根据客需制作其他种类的面具。今天我将龙玄的脑袋交予她看。
“原来如此。”在一番仔细检查后,她下了结论:“不是出自我家的手笔呢。正如此前电话沟通,本店没有接待过这样名字的客人,但考虑到也许出于**,客人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所以以防万一还是请您再将实物送来一次。但还是很遗憾,不是经由我或者父亲制作的面具。”
“谢谢。”虽然有些失望但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那您知道我应该再去哪边咨询一下呢?”
“现在日本国内可能没有。本身死亡面具的创作也是以欧美为主,虽说日本近代像是夏目漱石、森鸥外、村田实等都制作了死亡面具,但基本上算是一种在名人间流传的期间限定风潮,随着摄影摄像设备的发达,采取这种方法来记录逝者面容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绝迹倒也称不上,有些是出于家族传统,坚持为长辈留下这样的遗像,和其他先人的摆在一起,另一些则是出于兴趣,这种情况下生者面具的可能性就比较高了。因其制作难度不高,材料也比较简单,没有绘画基础和雕塑技能背景的人也都可以尝试。本来的话,在关东千叶县那边有一位专攻死亡面具的职人,但是那位老师没有收弟子的样子,也就没有传人了。”
我再次感谢对方详细的回答。然后她惊呼道:“啊,或许那位客人会知道!”
“嗯?”
“是一位面具的私人藏家。从我父亲的时代开始就一直光顾本店。印象里中西方的假面均有涉猎,然后在能面里对神?狂?鬼更情有独钟。那位的话没准知道更多的信息,比如只接受熟人介绍预约定制的个人工作室等。”
“那能告诉我对方的联络方式吗?”我激动道。
能面师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对方贵姓古江。那位客人秉承神秘主义。每一次都是来店自取,现金现结。惭愧地说,我们连对方的性别至今都没有掌握,那个人总是一身白衣然后头披黑纱,看不清容貌。我父亲认为那袭纱下是雪一样的白发,所以才如此避人耳目。但是那一位本人也很少亲自到店了,也许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现在都由一位戴面罩(mask)的青年代取。”
“诶?是天狗的假面吗?”我不禁发问。
“天狗?”老板娘愣了一下,笑了,“不,不是那么夸张的面具。抱歉,光说是面罩有歧义了,就是一般的口罩啦,白色医用的那种。在大白天舞台之外戴天狗面会把人吓到的吧。”
“哈哈,确实。”我干笑道,也暗自嘲弄了自己是不是搞得太神经紧张了,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那个青年大概多久来一次呢?”
“半年。照理说最近就要来了,但具体哪天我们这边也不清楚。下次他到店的话我问问看。怎么说呢,那个青年有听障,他从未开口说话,每次都是这边把文字打给他看,然后他点头而已。总之我试试吧。”
“麻烦您了,不必勉强。”
“不会不会,对了,能让我为您带来的面具拍个照吗?没准来店的其他客人有对此技法和工艺面识的。”
“好的,没问题。”
又和亲切的老板娘交谈了半小时后,我带着龙玄的面具无功而返。天色比来时更阴沉了些,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在内心平静的表面之下,遗憾还是起了涟漪。
像是想打破徒劳的循环,我没有朝着下车的站台原路返回,转而选择了另一个稍远一些的走去。挎着伞、拎着面具,在异国陌生的街道,我不急不缓地走着。远处,一个略有印象的古怪建筑从一片樱树后现出了轮廓——四四方方的白色底部、半透明的玻璃暖房穹顶。
是玉虫制造的京都本部。四方的是棺木,是神龛。圆形的是灵魂。
虽然在官网上见过地址,但是没想到在这么近的地方。
稍微走到更近的地方去看看吧?
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已经自然而然地朝着那个方向前进。而思绪总是迟到。
去了之后又怎样?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吗?是扮作一般来访的游客在底层的大厅体验区游玩再买一些纪念品?还是自首自己是当年拐走大坂分店midori的犯人?然后被问到手里拿的是什么,是炸弹吗,不,是父亲的脑袋……
下雨了。细小的、冰凉的雨滴冷不丁地滴落在额头上,点醒了梦中人。
我撑开了随身携带的黑伞,不久之前,自己也像是这样去祭典故人。樱花不似百合花香味扑鼻。如果人们没有像樱花一样飘零而是像百合一样腐烂的话,那么死亡,便是一场小虫的狂欢,从零星斑驳到蛀穴,再变成一个黑洞。万事万物都被吸入其中。
不再区分樱花与山茶,所有人的命运都趋于一致。
顿觉疲惫的我停下了脚步。身后不远处的地方,跫音也响了两声静止了下来。我再次前进,尾随者也同样保持规律的节奏行动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间接的心力交瘁意外成了侦查的妙法。
我握紧了伞柄,装作不动声色地走着。心里的某处仍希望只是自己多疑,碰巧对方同路而已。可是随着雨势渐渐变大,那个脚步声仍紧紧地跟在身后,丝毫没有超越自己或者去附近的商铺躲雨的迹象。
马上就要到十字路口了。电线杆上高悬的圆镜恐怕是我唯一能确认对方身影的机会。
于是我微微调整着伞面的倾斜弧度,确保自己在途径路口时能够看清后方的动静。
然后仿佛自己的想法完全泄露了一样,在心中的倒数即将为零时,那个人加快了脚步。我咬着牙继续向前走完最后一段路程,抬起头,镜中戴着口罩的青年已经紧贴至几步之遥,抽出了挂在腰间的棒状物。
在对方挥下的那刻,我按下特制伞快速收束的按钮,转身用柄接住了未出鞘的日本刀的攻击。
“你是谁?”短暂的相接我只来得及问出这句话。蓬乱的中长发,拘束服一样的外套,脖子上的电子项圈,在晃动的视界里我努力辨识着对方的特征。
但是素未谋面的青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听不见话音似的,他毫不犹豫地挥下下一刀。只是交手两次,我就深刻意识到了一件事: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甚至比这几天陪自己晨练的神宫折也还要强上许多。
不是对手。
而且自己现在是单手战斗的状态,只有右手可以自由行动,系着龙玄面具箱子的绳子还紧紧地攥在左手中。那么下去不妙。必须逃走。
“是不是认错人了——”
完全无视了我的青年没有手软,直攻我因包袱而无法防守的弱点区域。
并没有能力正面去接下这结实的一击。但改造武器的优点也在四处展现。
我按下按钮释放了伞面。
如字面意思,整个伞面像一张网弹射了出去,如张牙舞爪的章鱼短暂地包住了青年与刀。是仅可使用一次的、壁虎断尾的烟雾弹技法。
趁着这几秒青年被困的空隙,我狼狈地拔腿就跑,手中失去伞面的雨具变成了它最真实的模样——套着金属壳的锏而已。在最近可见的住户庭院里,我放下了龙玄的面具,将其藏匿在了一堆盆景旁,但毫无疑问这会成为暴露自己往哪个路口拐弯的线索,而不放,则会导致更坏的结果,自己被追上、打晕诸如此类。
很快,耳边又传来了追逐的脚步声。在我再次慌不择路后,眼前的街道逐渐和梦中那个类似二年坂三年坂的场景趋于一致。一度放任至潜意识的灰暗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个在电车上的梦,居然是预知梦吗……!无法回避的未来。
不可以走笔直的大路。不然就会被立马追上。
呼吸一下子被攫住了。脚步也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朦胧的印象里,在那之后自己依旧被追逐着,但是梦的最后并没有预示自己成功脱出的路线。这样的煎熬还要经历多久?五分、十分钟?不,考虑到自己和对方的身体素质,绝不可能是这样漫长的拉锯。
是感官钝化了。恐惧让时间拉长。也许现在距离方才的那个十字路口连三十秒都没有经过。跑起来,见波界,跑起来。
——界。竭尽你的全力去奔跑。
蓦地,龙玄的话萦绕在耳畔。蜂鸟、坠落、死。
唯一能够阻止坠落的方法——
强忍着铺天盖地的眩晕感,我把手伸进背包摸索着。那个东西应该带在身边,神宫拓也的发明,前往阿拉斯加前的礼物。黑脸小羊玩偶毛茸茸的触感令人安心。
我将它牢牢捏紧,藏进口袋里,随时准备着将它掷出。
然后正如自己所预感的厄运那样,拐进了死胡同里。眼前的高墙无情地俯视着自己的败北。方才应该开着地图跑的!
现在再折返回去吗?
我贴着墙壁向外探出脑袋——
不行。青年已经占据了十字路口。现在冲出去就和自杀无异。
只能放手一搏了。
我立即打开小羊玩偶肚子上的电源开关,连上神宫拓也制作的手机程序,将其设置为遥控模式,然后拔掉它的尾巴,朝着T字路口的另一侧用力扔去。安全。毛绒轻盈地落地了,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然后再选择默认功能里的“藏匿 诱敌”,发送指令。
下一秒,小绵羊玩偶一边根据光照往深处的阴暗角落滚滚而去,一边从腹中大声唱出“玛丽有只小羊羔”的乐曲。
要死了。万万没想到,这个保命道具是自带整蛊效果的。拓也你是想杀了我吗!
但确实,从未调试过就投入实战的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远处原本迟疑的脚步径直朝着这边走来。
躲在白天未营业小酒馆灯牌背后的自己屏住了呼吸。任何一个健全且有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刚才的音乐是一个陷阱,而对方应该躲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但是青年意外上当了。他甚至随着不断努力往垃圾箱底钻的小羊走到了小巷的最深处,弯腰捡起了还在活蹦乱跳的玩偶。
虽然还想确认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我不得不逃命了。趁着把对方骗进小巷的间隙,我再次冲回了刚才没能突破的十字路口,朝着未能探索的另一片区域跑去。
余光中,佩刀的青年也立即跟了上来。
再那么下去迟早会被追上的……怎么办……再转过身去比拼武力吗?
胜算微薄。
啊,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了刺耳的鸣笛。是此起彼伏的高分贝的火警。
“唔呃……”
身后的青年跪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不,是上面震动着的项圈。释放着什么电流的样子。
“快走这边!”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我,拉着我熟练地在小路里穿梭,然后往听到火警后走出大楼的人群中走去。
“在这里的话,就安全了。”
最终我们在一家超市前停下。我弯腰支着膝盖喘气,回过一口气后,才看清了眼前的救命恩人,然后差点惊呼出声。
中年男子,普通身材,同样带着口罩,下巴至脖子处有伤,也许是花粉症或是感冒的缘故,带着厚重的鼻音,声音低沉。然后那双眼睛,几乎和见波龙玄一模一样。后者也是常常像现在这样,温柔克制地注视和守候着自己。
“非常感谢——”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胸中一阵酸楚。“请问您是……”
“附近的居民罢了。看着小哥你被追就忍不住帮了你一把。对方是拿着日本刀吗?”
“啊,是的。”我点了点头。是的,眼前只是一个好心的过路人而已。
“最近京都不太安全,等会儿你回家的时候也路上小心。”
“好的。”我不敢直视对方,怕自己把心中父亲的影子投射到对方身上。尽管他们真的是如此相像。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龙玄他已经……“啊。”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不,我还不能回去。”
“怎么了吗?是有东西掉在路上了吗?”男人关切地问。
“是的,是不得不找回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放在哪儿了?我去帮你拿。我对这一带很熟,你先休息一会儿,脸色不太好。而且现在也不知道对方逃到哪里去了,没准还在暗处等着你。”
“不,没关系。我已经能走了。”说着我就要离开。
然后,男人还是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陪你一起去吧。”不知为何,对方的语气十分凝重。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说可能会很奇怪。但是某些地方您真的很像是我的父亲。他的名字是见波龙玄。”
我挤出一个笑容。
“如果他现在还在世的话,差不多也是您一样的年纪。我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很直白地展现过对我的爱意。但是他一直在救我。以他狡猾大人的理论,以他的沉默。就在刚才,我跑不动的时候,也是想起他的话,才能继续跑下去。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单向通行的话,记忆很快就会消逝。所以为了不忘却,我决意把那个人所教会我的东西继续传递下去……所以,请让我去吧。现在轮到我,去迎接等待我的父亲了。”
说着我紧紧回握住男人的手,“请您放心。我是不会死的。”
然后我义无反顾地再次冲入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