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6日星期二
宋闻直到凌晨才回家。
虞珂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回家的时候,额头是破的,拳头是破的,头发血淋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
“我去拿医疗箱!”
虞珂飞奔去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医疗箱。
经过大厅的时候,她看到屋外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不知道是尸体还是昏迷了的人形物件。
虞珂一边给宋闻包扎,一边追问发生了什么。
宋闻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他跳过了开头,跳过了细节,只说了一句:“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在他的反击下,太平山上所有的烂仔都知道,这一间房子被宋闻管辖着,不允许入内,否则会像院子里的尸体那样。
“谢谢你。”虞珂抱紧宋闻:“但答应我,以后都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好吗?”
“我又不是为了你。”宋闻轻轻笑了一下,因为脸上的伤口,唇角刚抽动就发出嘶的一声:“在还没遇见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你还没那么重要。”
“知道啦!”
可是从凌晨开始,宋闻开始发热,发烧,脸色潮红。
他躺在地板上好像一只被冲上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眼眸所视目光迷离。
虞珂担心是破伤风。
她有注意过那些烂仔们用的武器,无一不是腐朽的木头制品,又或者是生锈的刀具、农具,看着就不是很干净的样子。破伤风的几率很高。
偏偏破伤风针是处方药,得去医院开方子才能拿到,虞珂家的家用医疗箱没有这东西。
深呼吸一口。
虞珂对宋闻说:“我去中环医院,帮你弄一点退烧药,再搞一只破伤风针。”
话音刚落,宋闻立刻抓住她的衣摆,刚刚还很糟糕的病况瞬间回光返照,他满脸严厉地说:“别去,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会好起来了,不需要那些东西。”
“你在开什么玩笑,无论是发烧还是受伤,死亡率都很高的,我不能赌那百分之几的风险!”虞珂拿起小包,义无返顾离开了虞家。
她闷头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是香港人,我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如果遇到意外,应该是我保护宋闻,而不是宋闻保护我…”
抱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信念和自信,还真让虞珂独自一人安全走到了中环街市。
她按照地图的指引,冲到中环最大的公立医院。她很幸运,因为前几天中央警署被空袭,几乎所有的医疗人员都被调到了中环这里,替大量伤亡的警长警员们治疗。
当然,他们也接受普通民众的诊治,只不过人很多,等待的时间很长而已。
虞珂挂了一个人比较少、但也需要排队2个小时的急诊,然后坐在灯光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悲痛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伤者。他们大都是住在中央警署附近的居民,被炮弹无差别击中,离得近的人直接死了被送去填坑,离得远的坐在走廊里,一边落泪一边流血地煎熬着。
“患者虞珂,请到302诊室.”
终于,虞珂的名字被叫到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逃一样地从这片人间炼狱中跑出来,钻进狭小但安全感十足的诊室里。医生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胸上挂着助理医生的牌子,但是头上的白发,还有黑眼圈,令他看着更像是一个资深老医师。
“退烧药和破伤风针不要一起用,至少隔三十分钟以上,知道怎么打针吗?”
医生的语速很快,示范给虞珂的动作也很快,令人看得应接不暇。好在虞珂自认自己聪慧,还是勉强记住了打针的部位与手法。
大概两分钟后,他就把虞珂送出了诊室,继续往后面叫号了。
临走前,虞珂看了一眼他桌面排号单的垃圾桶,里面至少有一百个号。现在还只是中午,这位比虞珂、宋闻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医生就看了一百个病人。难怪脸上黑眼圈那么重。
他和宋闻一样,都是英雄。只不过一个是救了无数病人的英雄,一个是救了她的英雄。
虞珂带着药返回太平山,临离开中环前,她看到中国银行门口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换纸钱,她试探性地走过去,询问那儿的柜员:“中国银行的高层是否在这里?”
柜员上下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高层们已经离开,请问您需要换纸钱吗?我们现在只有面值100以上的大钱哦。”
站在虞珂身后的人立刻叹气:“没有地方收大于五十块钱的钱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虞珂也跟着摇头。
她本来也不需要换钱,早在战争爆发之际,经验丰富的宋闻就已经带着她换了一大堆小钞,如果找不到爹地妈咪,这些小钞也能维持她和宋闻日常开销半年之久。
她来中国银行,也只是想起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中国银行的总经理夫妇似乎来过家中,或许他们还认得她,会把她的消息带给爹地妈咪。
可惜,无论是哪个银行的高层都已经离开了,没有人可以帮她。虞珂有些遗憾地离开了。
半路,还是遭到抢劫了。
三个烂仔如同拦路虎,躲在士多昏暗的角落里,看见落单的人就跳出来大喊:“抢劫别动!”这三个人看起来年纪都不算大,比虞珂去英国上学之前的年纪还要小。
虞珂犹豫要不要拿钱出来,她包里确实有小额面钞,但数量太少了和她富裕的面相不匹配,但她担心三个烂仔会见财起意,跟着她回家,到时候把倒霉事带给宋闻就不好了。
好在在她犹豫的时候,警报突然乍响。
从天而降的刺耳警报声贯彻整个香港,在空气中横冲直撞。
几个烂仔低低骂了一句,互相推搡着对方回到士多里。
虞珂当然不可能跟他们躲在同一个地方,于是跟着街上大部队走进中环最多的防空洞里。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走进防空洞,灰暗黯淡的水泥色主基调,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人群,密不透风恶臭的空气,还有肉眼可见的汗渍酸臭。
虞珂忍着恶心,在里面呆了两个小时,警报才终于解除。
她出来的时候没再见到之前那些烂仔,估计是换了一个地方,去打劫其他人了。
虞珂继续往回走。
等她回到太平山的时候,门还没打开,就看到一个人影飞速冲出来,快得有些看不清踪迹。紧接着,虞珂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体感滚烫的怀抱里,烫得连同她的血液都在沸腾了,呼吸急促,心跳也跟着温度一路飙升。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宋闻声音闷闷的。
虞珂感觉有什么热热的液体从她脖颈处流过,滴进她的衣服里了,她伸手摸了摸后脖颈,有诧异看向天空:明明没有下雨哪来的水啊?
“我去医院给你带了药,又去中国银行试试看运气,能不能遇到熟人。”
虞珂先按照记忆中学习的那样,给宋闻打了破伤风针,她的技术很好,针眼没有鼓包淤青,证明药水全都打进血管里了。
在等待药剂生效观察的时间里,虞珂好像旅行青蛙,述说着自己这趟旅程做了什么事情,详细到连在路上听到多少次警报都一五一十地报出来,说起中国银行高管不在时的失望,还有遇到烂仔时心里在想什么。
宋闻听说虞珂被打劫的事情后,面色还是有些紧张。
他想了想,将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刀拿出来,递到虞珂的手心里,说:“我给你这把小刀,不是让你跟烂仔拼命,只是让你更有勇气去逃跑。”
虞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刚想问宋闻:“你把刀给了我,你怎么办啊?”的时候,宋闻忽然开口提醒虞珂该吃药了,她也就忘记问这个问题了。
宋闻吃了药,打了针,身体还是有些发烫。于是今天晚上他们没有守夜一样全副武装坐着,而是转移到更舒适的房间里,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明天不要乱跑。”宋闻不放心地嘱咐道,“等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出去。你让我独自呆着,我反而因为担心你没办法好好休息。”
“知道啦。”虞珂应了一句,心里还是为自己今天的冒险沾沾自喜。
1941年12月17日星期三
两人在家休息。
虞珂怕宋闻无聊,给他讲她的冒险故事。只不过今天的版本好像变得更凶狠了一些,三个烂仔变成三十个,领头的人手里还有冲锋枪…
1941年12月18日星期四
虞珂再也不愿意讲她的冒险故事了。
因为18号上午,空袭瞄准中环街市,也就是她前天去的地方。炮弹殃及了街市旁的医院,炸死了不少苟活的病人,炸伤在那里熬夜诊治没来得及撤退的医护人员。
紧接着,中环菜市场上的高升酒楼被炸起火。熊熊火舌撩拨着紧连的建筑,中环变成火海。皇后大道的交通被切断,哪怕虞珂不在那里,也大概能想象得出来,中环已经是人间炼狱。
紧接着,九龙被炸起火。
暗夜里无数点火光,照亮太平山顶的窗景。
当天晚上,香港停电了。宋闻让虞珂再讲讲她那天的冒险故事,虞珂摇摇头,不愿意说了。
虽然故事里选取了中环着火作为切入点,但事实上,12月18日,香港总督杨慕琦宣布投降,自此香港沦陷,开启三年八个月的黑暗统治,但这一天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中环大火,九龙炼狱,香港断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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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41年12月16日-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