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3日星期六
一大早,报纸就被送到皇后大道,据说是是印刷厂的第一批货。
纸张散发着好闻的油墨气味,捏在手心里的时候,每一页都热腾腾的。
抢报纸的人很多,可这些养尊处优的高薪人士,全都比不过宋闻。只见他如同游鱼入海,几个快步游走到运报车最前方,没多会就抱着四五份报纸出来了。
他将报纸摊平在虞珂面前,摆得整整齐齐。
宋闻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虞珂,一会儿看看报纸,眼眸深处满是求知欲。
虽然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但虞珂看到宋闻这副模样,想起了在中外合资学校就读的侄子。
虞珂的小侄子年仅八岁,正是对宇宙万物好奇的时候,每每读到书本里从没见过的汉字,都会露出一副求贤若渴的表情,一如此时此刻的宋闻。
虞珂被自己联想无语发笑了,她连忙集中注意力,视线放在文字上。也就走神了几秒钟。
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也就消失了:虞珂照着念:“泰国已签订合约,成为日本附属国…”
第一则消息就那么糟糕。
泰国的未来,或许就是香港的未来,如何不让人魂不守舍?
新闻看了很久,虞珂也一条条读了很久,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竟发现身边围着一圈人。
他们穿着朴实无华的工装,脸上好像缺水的土地布满沟壑,说话的时候脸上肌肉还会地震。
见虞珂被吓到了,离她最近的阿姨抱歉地摆摆手,说:“抱歉,我们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常上班?”
虞珂的目光越过她们,看向不远处的高薪人士们,能看得懂汉字的他们只顾埋头在报纸里,偶尔发出几声轻叹,偶尔拍着大腿大喊“苍天!”,一副要以身殉国,一头跳进海里的样子。
对比起他们,这些看不懂汉字,也从未有人愿意跟他们说发生了什么的“社会底层份子们”,反而迷茫得有些不合时宜,懵懵懂懂地坐在路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对于他们来说,未知不是恩赐,相反因为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后路,反而是最可怕的。
好在有虞珂读报纸,终于解决了他们最主要的问题——原来国家正在打仗啊。
有人感叹:“九龙沦陷,政府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如果香港也屈从了,那我们岂不是…”
“我们刚从重庆逃过来,这算什么事啊!”几个头发稀少的老伯摸了摸眼泪,相互搀扶离开,这些得到了虞珂情报的老人、年轻工人们也连连道谢,鞠躬,把虞珂弄得都不好意思了。
“找到了!”
终于,虞珂找到了她阅读报纸的目标。
她指着报纸上一个只有两指宽长的小角落,兴奋地说:“我们的寻人启事果然被登上去了!”
而且告示还很幸运地被放在了经济版面,她爸爸一定能看到!虞珂兴奋地将这点告诉宋闻。
宋闻却只看了一眼,皱眉:“怎么那么小?”
“已经足够大了…”虞珂都不好意思给宋闻翻译,她的寻人启事周围都是什么严重的新闻,有各国对于香港支援,有华侨同胞正在积极联系组队,计划向国内捐款…这样对比来看,她这则寻人启事一看就是充了钱走了后门的贵宾玩家。
好在宋闻不满的地方只有这个,很快又恢复乐观积极的态度:“不管怎么说,能登上便好。”
如果宋闻知道,他一不小心一语说中未来,打死他都不会说出“能登上便好。”这句话来。
他们走路返回报社的时候,竟然再次迎面碰上南华报编辑,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隔得老远已经能闻到臭味。
编辑看到虞珂,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开始,不能刊登寻人启事了。”
“为什么?”
是因为她们没有给钱吗,还是她爸爸有消息了?虞珂拿不定消息的好坏,于是没有说话。
“不是因为别的,唉,实不相瞒,是印刷厂罢工了。”
罢工?历来罢工都是福利问题,于是资本家女儿虞珂下意识掏出手袋,说:“我还有点钱,能否请他们再坚持一会儿?”
编辑连摆了好几下手。
他告诉虞珂,印刷厂的老板也很愿意与国家同仇敌忾,他还自费拿出五百港币奖励员工,希望员工能留在印刷厂里继续生产报纸,可是战争一经打响,给到普通群众的精神伤害,远比物质伤害大很多。
不说别的,就昨天晚上。员工们一边埋头印刷,一边听着无数的炮弹在自个头顶不断响起。好不容易印完,每扎好一捆报纸,底下那张都报废了,因为包装的阿姨们被吓得尿了裤子。
一夜过后不少员工连工资都不要了,连夜赶回家中,与家人生死与共。
华南日报的民生印刷厂是香港最大的印刷厂了,它都罢工了,其他印刷厂也支撑不了多久,也就是说:香港的报业即将停摆。
讲到这里,编辑看了一眼手表,委婉表示自己也要回家了,估计从明天开始就不回报社了。
他还十分热心肠地奉劝两人:“不要在街边逗留了,找一个房子先呆着吧。谁知道明天一早,敌人的国旗会不会插遍皇后大道?”
说完,他就离开了。
就这样,宋闻和虞珂的寻亲之旅居然只持续了一天,便宣告失败了。
除了登报还有其他好办法吗?
虞珂看向宋闻,她现在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他了。
宋闻沉吟了一会儿,说:“事到如今,只能先去你家了。”
踏上旅程后才发现,虞珂住的地方离中环不远——这是废话。因为历来最发达的商业中心,与最有钱的居住地永远都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等炮起,等炮停,这样不断走走停停地,终于在太阳下山前抵达虞珂的家。
——太平山豪宅。
豪宅门锁着,虞珂也没有钥匙,于是她作为豪宅主人,只能跟着宋闻这个二流子翻墙进去。
她一边翻墙,一边偷偷祈祷:家里的警报器已经关掉,后院的两条大黑狗也有好好拴起来。
“砰!”
双脚落地。
结果比虞珂想象得好一些,却也很糟糕。
平日奴仆成群的豪宅,一如中环人去楼空的办公楼,本应该干净的后花园铺满金黄色叶片,连停车场道上的喷水雕塑都流干了。
宋闻指着挂着饭厅上的日历,语气有几分沉重地表示:“这间房子至少空了五天。”
也就是说,战争爆发的当天,虞家就开始紧急撤退。奴仆们也应该在同一时间全体遣散。
如果不是虞珂滞留在九龙,她本应该与家人们一起撤退。此时早已站在前往伦敦的船上,和她的爹地妈咪揽在一起,感叹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
“唉,还好我碰到你,不然真的没法活了。”
虞珂不怪宋闻害她留在九龙,在她眼里,只看到了这些天来宋闻做的种种,还有他的品行。她相信如果宋闻能提前知道舢板能过境,他一定会命令所有人立刻离开小船,改乘舢板。
但她也不傻,能看得出宋闻心中的愧疚。在她还没有找回家人之前,他一日不会停止忏悔,他的后背好像被沉重的山脉压着一样,背脊骨夸张突出来,脖子也有些没精神地耷拉下去。
虞珂想让宋闻雀跃起来,于是她主动介绍起她的房间:“对了宋闻,我的房间窗景特别好,能看到半个香港的城市景观!一点一点连成一片的万家灯火,比天上的星星银河还要漂亮!”
虞珂一边说,一边拉着宋闻来到她的卧室,正准备拉开窗帘。
“等等!”
宋闻突然开口阻止,虞珂却已经把窗帘拉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尽的黑。
明明夜色降临,港城内却没有一户人家有胆子打开灯光。他们生怕自己的家变成活靶子,将青山道顶上连绵不断的炮火吸引下来。
这也导致了,过去虞珂常常引以为傲的城市光景,此时变成了一个死了的城市。
灯光是现代社会的标志,失去它,就仿佛是这一部被名为《人类社会》的电影按下暂停键,这种感触在他们站在太平山顶上时被放到最大。
源源不断的黑,除了炮火声再无动静的声,还有空气中浓郁的炸药味…宋闻先虞珂一步,将厚实的蕾丝窗帘拉起来了,没有说话。
虞珂试图缓解尴尬,假装活泼地说:“可惜,没能让你看到美景…”
“你都不知道,城里的灯光全部亮起来后,那画面该有多美…”
“没关系,会有看到的那一天。”宋闻学着虞珂的样子,说着一些乐观的话。
当天晚上,他们放着偌大的豪宅不管,只呆在虞珂的房间里,不仅将窗帘挡得严严实实的,还用报纸卷着电灯泡,好让电灯只露出一丝丝能看清道路的光芒,那便足够了。
虞珂巨大的套房里,他们只站在被光线圈住的小片光亮中,肩膀靠肩膀依偎在一起。
也是同一晚上,华商日报停刊,华商晚报停刊,光明报停刊,大公报停刊。虞珂从没想过,自己会像上午那群不识字的扑通群众一样,陷入一无所知的糟糕处境。
偏偏今夜尤其安静,炮火声稀稀拉拉,俨然是香港要投降的样子…
要投降?要坚持?
她们会活?还是会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1941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