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日。
进入香港附近海域后,天气转热,船长包括水手们都换上了白色制服。
一身水蓝色小洋服的虞珂,就站在甲板上,沐浴着家乡的阳光。
这是她在英国留学四年,首次回归香港老家,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船刚走到九龙附近,虞珂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观赏起祖国的海。
因为这是一艘英国制作的轮船,所以普通船只不得靠近,附近海面上没有船影和云影,犹如装在巨大玻璃瓶内的海洋。
忽然,一道凄厉的警报声响起。
“发生了什么?”虞珂急忙远离甲板,奔回奴仆黄妈身边:“是警报?”
“不是。”
黄妈是提前离开香港,在新加坡上船专门服侍虞珂的,所以十分了解今日香港的举动:“最近因为各种神经战,大英一直在做防空演习,前几天还用警报喊大家去防空洞看表演呢。”
隔壁有人附和黄妈:“我记得呢。刘美美还在防空洞唱歌了…”
大家表情都笑嘻嘻的,全然没把这次警报当作一回事。
这样的氛围让虞珂稍稍有些放松下来,想着香港是中立地带,又得到多国的庇护,应该会比外边安全一些。
但这种松弛没能持续多久,船舱外甲板莫名开始骚乱起来。
好像有人用英文喊了句“靠岸”、“危险”,紧接着船舱餐桌渐渐倾斜,杯盘统统滑到一边,虞珂想走过去,按住离得近的杯子,却连自己都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小姐,小心点。”
“这艘船怎么开的,也太不稳了吧…”
黄妈连忙唤来侍者,可劲唠叨,却换回急匆匆一句话:“这艘船要紧急停靠九龙…”
“什么意思?”
“发生了什么?”
“所以刚刚是在紧急转向停靠吗,为什么?”
…
这艘船只有一等舱,客人们都非富即贵,听到侍者的话全都不干了,想要找船长理论。结果一出船舱,就听到九龙东北角传来清晰的轰炸声,还有空气中宛如大团蚊子席卷而来的嗡嗡闷响…
大家站在甲板上观望好一会,最后得出结论:“看来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演习弄得挺逼真。”
…
一到九龙,环境就很恶劣。
因为游轮是因为警报临时靠岸的,为安全着想,要求游客们全体下船。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泻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偏偏还因为警报,截不到任何一辆出租车。
饶是虞珂这种娇小姐,也得手拎沉重的包裹,往九龙城寨的方向走。
“这么重?”手上已经是大包小包的黄妈提议:“不要将小姐手压酸痛了,我来拿吧。”
“不必了。这些是从英国带回来的马卡龙,不重的。”
虞珂那双闪着细碎光芒的白色玛丽高跟鞋,踩到九龙城寨招牌底下的黑软土地时,立刻表现出抗拒姿态——一踩上去,湿滑泥泞的污泥立刻攀附上来,在虞珂鞋边沾了一圈又一圈。
鞋子主人还没什么反应,黄妈就立刻将手中行李放下来,拿着手帕尽心尽责地擦,“这鞋子那么金贵,可不能给弄脏了。”
“黄妈,不必这样。”
虞珂想劝阻奴仆,双腿小幅度后退,反而溅起更多的泥浆点,沾在她裙摆下白皙小腿上。黄妈自然不肯,依旧追上去,尽责尽职地擦拭干净。
她们这伙人的行为,自然引起九龙城寨烂仔们的注意力。
有个头上斜戴圆顶呢帽,长袖短裤,标准烂仔打扮的家伙想上前,给这对主仆找点事,却被倚靠在阴影里一道冷漠的声音劝阻:“劝你还是不要上去,这是中环汇丰银行长的女儿。”
“宋闻,你又知道她是谁?”
这次阴影里的宋闻没再说话了,大有“你想死就上去试试看”的意思。
烂仔们都不敢动了。
虽然他们看不起双亲皆亡孤身一人的宋闻,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十分聪明,又懂躲避危害。帮派中还流传着一句话:“宋闻不做的事情,必定是危险的事情。”
总之,穷人总有这种躲避危险的第六感。
至于虞珂,就在九龙城寨门口耽搁的时间里,她无意发现同船客人中,有两位报刊记者,他们下船后急匆匆往青年会方向跑,边跑边分享各自情报。
虞珂站在人群里听不太清楚,但勉强能探听到什么“太平洋战争”,“日本对英美正式宣战”的消息…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虞珂感觉自己头晕眼花。
怎么可能?
在香港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认知里,传统的大英帝国傲气不可侵犯,区区岛屿国家,怎么敢来挑衅他们?这个消息放到虞珂耳中,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倒不是说刚回国就遇战争有多么倒霉,而是常年认知被打破后的不可置信。
一无所知的黄妈还在试图找出个昂贵宾馆住宿,想等明天休息好了再过港。
却被虞珂一把拉住,焦急得连手上的马卡龙箱子都丢了,五颜六色的饼干碎落一地。
“小姐怎么了?天啊这些马卡龙,浪费了浪费了。”
虞珂想解释,却看到距离九龙城寨不远处,装备齐全的英军闯入一间日本人开的饭馆里,空手而归——想来在这的日本人,全都收到消息一走了之了。
这个画面佐证着记者说的话:“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
如果不是战争爆发,英国警察怎么会对日本人出手?
虞珂拉着黄妈往北京道上跑,一边跑一边解释:“战争打响了,我们呆在这里不安全。不要留宿了,必须立刻回到香港。”
此时的九龙城寨是三不管地带,中国政府不管,英国政府不管,香港政府也不管,战争一旦打响,这儿的人就宛如笼中鸟,飞都飞不出去。
两人慌忙跑到尖沙咀。
此时才早上九点,距离虞珂下船仅仅过去一个小时。
尖沙咀过港的人络绎不绝,当中有的是为省房租,住在九龙早上过港上班的职员,有的是运输廉价材料的工人,有的是虞珂这种,因为警报中途下船只得自行过港的贵人。
整个尖沙咀,如同奢侈品商店打特价般人挤人。
直到有警察乘车过来,带来最新的政府告示,这拥堵情况才稍微好一下。
告示上说:由香港可以自由过九龙,但由九龙过港的,军人以外需要到亚士厘道西人青年会旁边领取[通行证]。
青年会…虞珂想起刚刚匆匆过去的两位记者。
果不其然,回到西人青年会的时候,场面如同她想象一般水泻不通。
但大家都没有说战争的事情,而是再说“今天上班又迟到了。“,”不知道要扣多少工资…”等等。公共汽车还在照常行驶,附近商铺老板还跑出来看热闹。
虞珂擅长多门外语,于是在排队的时候,她听到周围法国人都在说:“启德机场被炸了。”,“深水埗英**队兵营也被炸了…”
…
天啊。
队伍还有很长,工作台上的通行证已经渐渐减少,人太多渡轮门票已经渺茫,虞珂干脆放弃排队拿号的想法,拉着黄妈来到长江附近寻找希望。
九龙和香港,不过距离7分钟船程,有时候懒得等待公用渡轮的话,也能找周边渔夫,花两块钱搭乘汽艇过海。
正如虞珂所料——九龙舱前的汽艇码头入口,站着不少客人,虽然看不到海边缘停靠着的汽艇,却有烂仔在向乘客收费。
“汽船十五元,舢板十元…”
比平日里贵了十倍多。
虞珂等人都不是穷人,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她就点头示意黄妈掏钱,赶紧离开九龙回家。却不曾想手刚伸进口袋里,手腕就被一只精瘦、日晒小麦色的手给拉住了。
虞珂抬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细腻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把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神气的黑眼睛都遮去大半,唯有伤痕交错的皮肤裸露在外,十分扎眼。
黄妈被这种城寨少年的乖戾形象给吓到了,好半天才反应要挣脱,“你干嘛啊?”
“不要在这里买。”少年说:“渔村烂仔没有道德,汽船也不是他们的,在这里给钱根本上不去回香港的汽船。”
虞珂有些犹豫,因为大家都在这里买票的啊,不在这又要去哪呢?
少年好像看出了她的质疑和不信任,干脆放下手,示意黄妈和虞珂跟他走…准确来说,是少年自顾自往旁边走,才不管她俩有没有跟过来。
黄妈对少年离去背影啐了一口,继续掏钱:“小姐,买两张汽船票对吧?”
“不,我们跟着他去看看。”
“小姐!”
“没有坏处啊。只不过是过去海岸边看看而已,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是相信本地人要好。”
其实虞珂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信这个陌生少年的话,可能是察觉到他眼眸中有对战争的郑重,也可能单纯是好奇吧…总之她还是踢着玛丽珍鞋,一瘸一拐跟着少年走。
没办法,松软沙滩对于高跟鞋来说,行走难度太大了。
走到港口。
看到塘边等着上船的客人和真正收船票的渔夫后,黄妈差点就要走回去揍烂仔一顿了,只不过被虞珂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作罢了。
这少年应该才是渔夫的“保护人”,就站在旁边维持队伍。每收取一名客人的船费,渔夫就会付给少年一元,嘴上还要亲切地叫:“宋闻啊,宋闻啊。”
原来帮派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关系那么好吗?虞珂有些好奇。
她见宋闻走过来,便天真地出声询问:“你为什么只告诉我们真相,不告诉那些人?”
那些人就是刚刚那群,被假烂仔骗钱的人。
然而她的疑问,只换来宋闻斜斜的一瞥眼,没有回答。
见对方态度那么不热切,护小姐心切的黄妈急了:“你这人怎么做生意的啊?一点礼貌都没有,人在问话呢,你居然都不回复…”
“黄妈!”
…
出门在外不要得罪本地人才是啊。可惜黄妈跟着虞家呆久了,别的没学会,嚣张无视人的银行家姿态效仿得十足十。
就连虞珂想要阻止,也因为她跟黄妈关系不熟络,反而遭到对方的责备:“不是我说啊,小姐你作为汇丰银行的大小姐,就不应该忍气吞声,按我说…”
乱七八糟。
幸好宋闻没有生气,耍赖不让她们上船。
不过他接下来的行为,却应证了他不好欺负和有仇必报的性格,他说:“汽船满了,只剩下最后一位了,汇丰银行大小姐坐汽船,别人就坐舢板吧。”
…虞珂和黄妈是最后两位客人,而汽船上又剩下两个位置。
应该是本来宋闻不打算上船,打算气一气黄妈,才决定坐上汽船,让这个嘴碎的老婆子独自坐颠得呕吐头疼的舢板,借此报仇。
反正大家都是要去香港的,汽船和舢板也就是一个舒适度的区别,所以虞珂没有阻止,让黄妈自个在舢板上好好冷静下也好,反倒是宋闻这个人怪有意思的,那么清冷的少年居然也会做出这种小孩子行为、
黄妈气呼呼地把行李放到汽船上,独自去坐舢板了。
虞珂和宋闻则坐上汽艇,扬长而去。
这条汽艇不过丈许,光是乘客和行李就足够将船舱填满了,船夫还要求大家:“不要把头伸出去,尽可能地藏在船舱里不要出来。”
这种预料不到的请求,让虞珂稍微有些紧张,面色也变得苍白、不自然起来。
忽然,一道冷淡没有情绪的男声在她隔壁响起,他说:“船夫这样要求,是为避开英印警察的盘问,不让他们以为这是游人偷渡…”
了解,因为政府新出的公文。虞珂没有说话,以为他是跟船舱内的乘客说的。
紧接着,宋闻又说:“我不叫那帮西服佬过来,是因为他们是中央信托局的人。今早,他们还在九龙组饭局,听到局势不对早饭都没有吃,叫来的士都跑了,甚至没有跟普通群众提上一嘴。”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赶上回香港的最后一班船,但…活该。”
…
一大串宛如自言自语的话砸下来,让虞珂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前后两个话题,都是在跟她单独说话。
她正准备回嘴,却发现宋闻先行站了起来,朝船舱探头出去。
似乎在和谁隔海喊话什么。
“你们怎么回来了?”这是宋闻的声音,提高音量后蛮清朗的。
“不给走哇,由海关巡船搜在了避风塘口,只要有船过去就得接受警察盘问,违者击毙。”
…击毙两个字一出,全船舱客人包括船夫都晃了,船身用力晃了一下。
然后宋闻又问:“那舢板,舢板呢?”
“舢板反而过去了。”
舢板过去了,黄妈已经离开九龙回到香港了吗?虞珂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正好撞见将头缩回船舱的、宋闻的目光。
他的眼眸流转的情绪,代替他说的话,他在说:“对不起。”
1941年12月8日10点,战争爆发才2个小时,虞珂就独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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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41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