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担任外勤部长已经十四年,每逢血月都亲自护卫组织首领伍小姐的安全,从未出过差错。可这次他们进入安全屋不过一天,就接到了紧急内线电话。
“部长,”来电的人哭诉,“安全代码0223580,摩柯疯了!他非要见你!”
英格曼愣住了,摩柯竟然没有被分配护卫任务?他第一时间以为这是非人生物的阴谋,或许它们截取了内部通讯,获知了代码,好把自己骗出安全屋。
“怎么了?”伍小姐来过问,英格曼如实汇报,她呵呵地笑:“谁把这个刺头招进来的?你去见他吧。”
“您的安全是第一要义。”英格曼拒绝。伍小姐摇头:“我觉得我的安全并没这么重要,”在英格曼反驳前,她接着说,“这不是谦词。在以前,一定还有某人的重要性更胜于我……我有这种感觉。英格曼,就当是我命令你去吧,他一定有要紧事。”
摩柯正在总部大楼等待,英格曼奉命前去,在办公室里见他。他俩不久前才见过,再见时彼此却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摩柯,你的腿怎么了?”英格曼疑惑地问,“你最近有出过极危任务吗?”
在听见这个问题前,摩柯从未察觉自己的腿有任何异常,此时他依言低头,却感到自己的西装裤已经被血浸透,湿而硬地粘连在自己的腿上。他稍微动了动,按感觉来说,膝盖骨应该碎了。
怎么会这样?此前他走了不少路,见了不少人,自己没有感觉,连旁人也没有任何疑问。他是怎么行走的?为什么英格曼提问后疼痛感又骤然出现?莫非他无意中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摩柯也有话要问英格曼:“你的左胳膊呢?”他迟疑了一下,“你不是残疾人士吧?”
英格曼也扭头,看见自己左肘以下空空如也,只剩一截摆荡的衣袖。他难以置信地挥动残肢:“我的手呢?!”
今天是大暑后的第一天,夏天到达顶点。血月应该从大暑开始,但诸事平静……人们如此以为。然而某些事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只是此时才被看破。英格曼撕开衣袖,他的伤口断面粗糙,没有流一滴血。像被一柄餐刀切下去的……他突兀地想到,餐刀。
摩柯也极快地包扎上伤口,示意英格曼跟他离开办公室。绝对有事发生了,他们得出去弄清楚,俩人不约而同地决定。拉开门后,其后一切如常,几位低级职员穿梭在办公室与楼道里维持组织的基本运作,没有任何入侵的迹象。不过他俩已是处理生死事件的老手,相信直觉胜于视觉,此时他们的直觉都在报警,摩柯头痛欲裂,不得不扶着门框跪倒在地上,膝盖的伤口被压得重新崩裂。英格曼不比他好,就倒在他旁边,那条断肢轻微地抽搐。
他们的潜意识已经发觉了异常,可他们需要说出来,需要说服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大脑,勒令它们不再受骗:
“为什么——”摩柯艰难地发声,“办公楼——只剩一半了?!”
“人——”英格曼大喊,“那个人——只剩下左半身!”
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他们冷汗如瀑,恶心得想要呕出内脏,只能极力粗喘避免窒息。然而甫一说完,他们就猛然被从濒死的眩晕中拖拽出来,呼吸畅快了,并且眼睛终于看见了:
整座办公大楼的其中一半已消失不见,所有人只待在剩下的一半建筑中,对此视若无睹。许多在楼道中穿行的职员们都失去了某部分身体,就像英格曼一样,甚至有人被从头到脚对半切开,只有左半边——半个人在活动。凭借剩下的半张脸,摩柯认出那是他今早在电梯里见过的提到“逢鸳”的那人——他今早也只剩一半吗?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还在这七零八落的建筑里如常地活动?
英格曼没有撑住,还是扶着垃圾桶把胃酸都吐干净了。摩柯的太阳穴跳动着发疼,像有蠕虫在他血管里钻动,但他强撑着把自己掰直,从地上站了起来,擦去眼眶里流出的鲜血。
“暴食者,”英格曼用嘶哑的腔调低声说,“这次血月引来了暴食者!”
念出这个名讳后,他们终于看见了最后最真实的景象:一张硕大的嘴唇悬挂于天,被月色照成血红。两只手从天上,从那张唇边垂落,分别握着餐刀与餐叉。没有别的五官或肢体了,只有这一张暴食的唇、两只食客的手。英格曼和摩柯走到半边建筑的断面边缘,仰望那个存在,祂刚好挥动起双手,又切割了一小块地球,连带着其中的建筑与生物一起送入口中。随着咀嚼与吞咽,这世界上的某地就消失在了红唇后面的虚无之中。有些人刚好处于切割的边缘处,他们一部分身体被吃下了,一部分仍残留下来,但这些幸运儿对刚才的遭遇毫无所察,既不流血,也不尖叫,恐怕直到抬头看见那张嘴唇,他们都会永远地这样生活下去,就像大楼里的那个半身人……像不久前的英格曼和摩柯一样。
这世界成了个翻糖蛋糕,在血月来临时,被送到了这位存在的餐桌上。
“祂把□□和精神都给吃了,甚至是现实……如果被祂吃了,恐怕会连存在的痕迹也慢慢消褪。”英格曼喃喃道。
摩柯没听见这些话,他正因极度恐惧而耳鸣。他没有忘记自己最初发觉的异常:逢鸳——那个叫逢鸳的人,无论他是谁,一定已经被吃了,正在那张巨口后面被慢慢消化,所以自己忘了他,并且他的存在也逐渐消失,先是档案,后是别的细节。如果自己现在再去食堂一趟,那张公告上的涂鸦肯定也不见了。
逢鸳到底是谁?他是翻糖蛋糕上一个美味的点缀,还是一个绝不可忘记的、自己签过血契的主人?
摩柯直接跳下四楼。他健全时可以支撑自己平稳落地,现在因为膝盖的残疾连滚了几圈,出现了多处擦伤和骨折。但他顾不上疼痛和英格曼的惊呼,直直地向着那双不停进食的巨手飞奔而去。他的膝盖已承受不了这种强度的运动,或许将要截肢,可他实在过于恐惧,过于急迫,他一定要攀上那双手,钻进那条唇缝,从那虚无的胃袋中找出逢鸳,在逢鸳彻底消失前带回他!人是可以为了某种目的将自身完全放弃、完全牺牲的,正如革命时高呼“无自由毋宁死”那样,摩柯现在正是为了此种可牺牲一切的目的而奔跑,虽然还未想起目的是什么,但务必抓紧、抓紧、抓紧!
他奔跑到了极速,纵身一跃,果然抓紧了暴食者右手食指的末梢,凭臂力向上继续攀爬。然而他爬到手腕处时,暴食者突然静止了。在祂艳丽的唇珠正中,蓦地出现了一条更加猩红的血线。沿着那条细线,整条唇瓣突兀地向左右裂开,成了一张唇腭裂患者的嘴唇。裂缝中先是流淌出汩汩的鲜血,跟着是祂之前吃下的楼房、动物、残肢断臂、完整的无数人类。它们像泄洪一样从暴食者口中倾泻而下,摩柯被淋了个彻底,被淹没在奔涌的血流和“食物”残渣中。他将匕首深深扎进暴食者的皮肤中,勉强维持住自己没被冲走。
暴食者的胃可能吐空了,祂的双手不再动作,松开了刀叉,掌心向上摊开,无力地垂下,压垮了一片高楼,扬起蒙蒙的尘暴。直到所有的血和食物都已流尽、所有的震颤都已停止、所有的浮尘都已消弭,摩柯才沿着暴食者的手腕缓缓滑降。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的头脑终于落后心灵许多地记起了逢鸳的存在——逢鸳一定也被裹挟在刚才的洪流中吐出来了,但不知道他落在了哪儿,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经太迟。
不过他刚刚在暴食者的手掌中站定,就看见了躺在血污和废墟中的逢鸳。逢鸳并非是由命运,而是由另一个人带到他面前的。一位青年搂着逢鸳坐在暴食者的掌心,他们都被血浸透了,但青年的发梢残存着一丝苍白的本色,令摩柯意识到,他就是自己尚未正式见过面的“别先生”,别时秋。
别时秋只剩那一头白发作为自己身份的辨别,他的大半边身体枯槁而皱缩,呈现毫无生机的死灰色,不知在暴食者的口中遭遇了什么。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牢靠地揽着逢鸳,当摩柯走近时,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过来。
“摩……柯……”他的声带也受损了,说话缓慢且沙哑,摩柯耐心地听着。
“你也……忘了他吗?”别时秋将逢鸳轻柔地放在地上,仅从他残余的半边面容上,也可一窥复杂的情愫,“人们都忘了他,除了我……所以,我把他带了回来……”
别时秋的记忆一向是个谜题,可能在重置前,他的记忆会比任何人都牢靠,连暴食者都无法消化,也可能他做到了对逢鸳的承诺。他摇晃着站起身,摩柯看见他的腰腹也被腐蚀了,可以望见残缺的肋骨,肠道纠缠着耷拉在豁口之外。这人还能动作,还能说话,还能呼吸,都是凭借着可怖的意志在支撑。
他示意摩柯上前。摩柯走到他面前,接替他重新抱起了逢鸳。 “我失职了,”摩柯说,“但我绝不会再忘记。”
别时秋仅存的那只眼里流下泪水。他们都知道别时秋将死了,至少是再不回来,但一切都发生在他忘记逢鸳之前,连死亡都是,如此幸运。
暴食者的手又抖动起来,似乎想收回去。摩柯不再浪费时间,没有什么再好说的了,他带着逢鸳跳到地面上去,而别时秋留在了手掌上。死亡如微风般吹拂,在将死者的眼里,血红的月亮和橙红的夕照难分彼此,别时秋想到了与逢鸳告白的那个傍晚。他只想停留在那个晚上,也就此停留在了那个晚上。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蝉,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万事万物于他都是如此的容易失去,如此的缺乏意义。只有一次死得其所的机会,让他抓住了。
暴食者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那张嘴唇最后吞下了手中握住的一切,从天上消失了,就像离开了餐桌一样。祂消失后,逢鸳就睁开了眼。在血污、废墟、尘埃之中,逢鸳感叹:“好漂亮的月亮。”
摩柯垂下头,和他紧紧地拥抱。
值得一提的是,当暴食者吐出食物后,英格曼终于想起了组织真正的领导者殷怜善。殷老板虽然一开始就被吃了,但最后被毫发无损地找到了,英格曼只被扣了笔奖金就度过了这次危机。虽然想褒奖别时秋,但他就此失踪了,最后这笔功劳记在了逢鸳头上,都是后话。
随着组织的重建,秋天在平平无奇的某日降临。逢鸳踩过落满一地的银杏,想起了别时秋,想起了这人匆匆的出现与消失。逢鸳想,他还是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