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跟踪监视任务时,务必保证至少两人同行,如此再无聊也能玩抽鬼牌,避免睡晕过去。如果有三个人,则能斗地主,四人则可打麻将,以此类推,多多益善。但组织人手有限,逢鸳只有摩柯一个搭档,两人已经日夜倒班了一星期。
七天来何莉明常驻在酒吧街上,一天光顾三四家,从街头喝到了街尾。她每天都来认识些新朋友,和他们一起喝得醉死过去,有时倒在店里,有时倒进情人酒店。逢鸳向常明汇报她的行踪,常明咋舌:“真离奇,她复活前只交过一任男友,还交到个道德败坏的,被逼到跳河。难道死过一遭就性情大变了吗?”
逢鸳冷笑:“她怎样我不确定,但我一定性情大变了。”
常明问:“你也要去追求刺激?”
逢鸳答:“我本来爱好和平,但一周没睡好觉,下次见面就会把你拍成薄饼来加餐。”
“我加钱,”常明紧急补救,“加奖金好吗?”
“你报销我的咖啡吧!”
逢鸳挂断电话。摩柯一直旁听,此时小心地提议:“先生,我会看着她,您去休息吧。”
“不,”逢鸳断然拒绝,“我已经花了一星期来做这件事,绝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但你先看着吧,我去买咖啡。”
这条街上只有买醉的,买咖啡还得走到街口。出乎意料的是,摩柯在这儿的人缘竟然好过逢鸳。磨咖啡时,老板和逢鸳搭腔:“我刚刚看到你和摩柯在一块。”
逢鸳警惕地看他一眼:“干嘛,他欠你钱?我俩不熟啊。”
老板笑道:“他是这里的名人,又当保镖又当打手,不过好久没见到了。你是他的新雇主吗?”
摩柯不会任何纸牌娱乐,和他搭档令逢鸳无聊至极,所以他愿意陪陌生人也聊两句,回答老板:“是同事。他现在吃上公家饭了。”
“他杀过人都可以?”老板震惊之余指向自己,“那我行不行啊?”
“你有什么特长?”
“煮咖啡啊。”老板把咖啡递给逢鸳,期待地看着,逢鸳真替他想了一会,建议道:“那你投简历到食堂吧。”
胡说八道时,逢鸳的手机震了震。他走出店门才按亮屏幕,看见摩柯发来消息,说何莉明又去了一家新酒吧,自己会下车去跟着。
放在前几天,逢鸳看过就算了,毕竟何莉明天天都去新酒吧,只要她不当街杀人都不算紧急情况。不过此时逢鸳却站在原地,对着这条消息深深思考起来。
这些天来,他因为敬业与无聊时常读何莉明的心,听见的无一例外都是快乐的心声,和审讯室里的如出一辙,虽然快乐,但不满足,仍在追逐乐趣。直到今晚,何莉明心里流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她像位话剧演员,扮演一位无忧之人,连轴转了七天公演,今晚要谢幕了。
逢鸳把美式咖啡留在垃圾桶上,现在不需要这玩意来提神了。他准备去新酒吧里找摩柯一起监视何莉明,无论要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自己在最后关头缺席。
然而不等他去往舞台,主演先过来找他了。逢鸳迈开步子时,何莉明的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拉住他留在原地。“嗨,”何莉明向他打招呼,“在找我吗?”
逢鸳吓了一跳,何莉明见他沉默,反而接着安慰他:“你跟了我好些天,是不是有事找我?放轻松,我只是想把所有事都在今晚了结,不要留疑问。”
“今晚了结?”逢鸳疑惑,“为什么?”
“你先回答我。”何莉明不再让步了。
直到这时,她的心脏也在安定而愉悦地跳动,没有一丝敌意。逢鸳听了一会,决定如实说:“好吧,何小姐,我坦白。其实呢,你不久前跳河死了,又在葬礼上复活,我的同事不确定你复活后还是不是人类,又怕你伤害人类,所以拜托我跟踪你。”
语毕,逢鸳默默等待何莉明大骂有病。如果真被骂了,他也只想小小纠正一下:“有病的是我同事,跟我无关。你需要他手机号吗?我给你,你打过去骂他。”
可是何莉明听完只说:“原来是这样。那你跟我来吧。”
逢鸳懵了:“去干嘛?”
“你不是想知道我复活以后变成了什么,今晚又要做什么吗?”何莉明牵住了逢鸳的手,“跟我来,我告诉你。”
这段死而复生的经历的确赋予了何莉明一些非人的魔力,让她看起来、听起来都如此的坦诚、平和、令人信服,逢鸳正是因此随她离开的。不过她带逢鸳去开了间宾馆客房,逢鸳又有点迟疑了。
“我们不会做些出格的事吧?”他问,“很难过审的。”
何莉明推开房门,笑道:“这是怪谈故事,不是色情故事,进来吧。”
进屋后,何莉明贴心地问逢鸳:“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样?”
逢鸳答:“非常差。”
何莉明被他的诚实逗乐了:“那你先闭上眼睛,等我叫你你再看。”
逢鸳依言闭眼了,甚至没再留心何莉明的心声。不知为何,与何莉明在一起时,他似乎受了情绪的感染,一样的无忧无虑、满不在乎起来。
他身前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逢鸳紧张地察觉到是何莉明在脱衣。这阵暧昧的声响转瞬即逝,接着是一阵明显的撕裂声,声音粘连不断,像撕开皮、撕开肉、撕开血管神经。
逢鸳想起那张解剖间里的人皮。
何莉明的声音打断了逢鸳的胡思乱想,她说:“好了,你睁眼吧。”
逢鸳极其缓慢地睁眼,睫毛颤抖不止。恢复视野后,他第一眼见到的仍然是何莉明的脸,那张脸与他闭眼前没有任何区别,还是一张正常的、动人的人类的脸。
可这张脸、这颗头架在一具昆虫的躯体之上。何莉明的皮肤仅仅覆盖着她的头颅,到脖颈处就露出了森白的颈骨,那条骨骼极长极弯,以美丽的弧度融入了一截昆虫的前胸。再往下看,则完全是虫类的胸腹与足部结构,不过格外巨大。何莉明……这长着她的脸的虫类正用后足站立着,与逢鸳齐高。她的脚下摊着一张蜕下的皮,身上则湿漉漉的,还有些粘液在往下流淌,沾湿了那张人皮。
逢鸳瞠目结舌。他的大脑还没想好自己看见了什么,语言也因此受限,只能说:“你……”
“我是蝴蝶。”何莉明接话道。她转动着自己的颈骨与胸腹,似乎在适应自己刚蜕变出来的躯体。等动作自如一些,她就向逢鸳展开了自己的翅膀,一对硕大的蝴蝶翅膀,几乎填满整个房间。
在酒吧街上,所有的酒店都是情人酒店,所有的房间里则都打着蓝紫色的灯光以示情趣。此时那昏暗的颜色在这对蝶翅上流淌,照耀它靛蓝的翅面、棕黑的边沿、边沿上白色的波点,衬得它眩目而美丽。它如此荒诞,已超出人类的认知,但它也是如此美丽。
“你是蝴蝶。”逢鸳喃喃。
“或许是只蓝闪蝶,”何莉明轻快地说,“我听过一个南美的传说,说部落里有位轻浮的公主,人们都不尊敬她。她头脑发昏想和俘虏私奔,死在了半路。人们轻视她,没有为她下葬,她的尸体却变成了蝴蝶,依然每天在花丛中流连。”
“就和你一样。”
“不,”何莉明笑了,“我不是公主,只是一个苦闷的人,偶然得到了一颗蝴蝶的卵,却还是无知无觉,直到下定决心去死了,才从那颗卵中重生了。”
“卵?”逢鸳醒悟,“这么说,你每天来找不同的人……”
“我挑选了一些可怜人,和从前的我一样苦闷的人,把卵也留给了他们。如果他们未来也对生活绝望了,还可以做一次选择,”她朝逢鸳微笑,“你想要吗?想要的话,我就亲你一下。”
她的颈骨像一条细蛇,带着她的头颅游动到逢鸳面前,和逢鸳几乎贴着脸。逢鸳的恐惧在方才的交谈中极快地消解,毕竟何莉明既像公主,又像蝴蝶,还十分美丽。他抚摸了一下对方湿润的面皮,淡然拒绝:“不要 ,我还是更喜欢做人。”
何莉明说:“你对生活真有信心。”
逢鸳点头:“我总是过度自信。”
在颈骨喀拉拉的响动中,何莉明的头颅缩了回去。她把翅膀也收起来了,只用六条细长的胸足走动,攀上了窗框。“我要走了。”她转回头,向逢鸳告别。逢鸳问她:“去哪里?”她的头伸出窗外,仰视天空。此地的夜空被各式霓虹灯染变了色,不复能带给人安慰的永恒的深黑,她却还是痴迷地望着,轻声说:“去天上,再也不回来。”
说完这些,她就离开了,将所有过去的事、人类的事了结在了今晚。逢鸳不知道她硕大的昆虫躯体如何能穿过狭小的窗框,或许她早已脱离了现实,不再是这个维度的居民。蝴蝶靓丽的翅膀在窗边一闪而过,在逢鸳眼中留下了最后的定格,随后永远地消失了,逃出了地球这方小小的标本盒。
逢鸳还沉浸在最后的一瞥之中,却有人猛踹他的房门。他没来得及开门,整张门就被踹倒了,摩柯拖着那条残疾的伤腿跌了进来。
“先生!”他惶恐地握住逢鸳的胳膊,“对不起,我跟丢了目标……她伤害您了吗?”
逢鸳摇头:“我很好,何莉明比我更好,一切圆满结束了。你错过了结局,不过你也不在意。”
摩柯确实不在意真相,他只在意逢鸳是否受了任何委屈,幸好一向只有逢鸳委屈别人的份。就像现在,逢鸳可以领着摩柯离开了,他还要多问一句:“你想不想我亲你一下?”
在**用的紫调光线中,难以看清摩柯有无脸红,但他明显地僵住了。过了很有一会,他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想……想的,先生。”
“天啊,”逢鸳感叹,“如果换成你,你说不定就已经被蝴蝶产了卵了!”他把摩柯推了个趔趄,严厉地告诫道:“干我们这行的,一定要小心。”
等终于踏上回家的路时,逢鸳在副驾盘算自己既无录像也无证人,该怎么写任务报告。他问摩柯:“你怎么找到我的房间的?”
摩柯说:“我给前台看您的照片,问他您的房号。”
情人酒店的前台没有职业道德,但有丰富的被盘问经验,应该没那么容易出卖住户。逢鸳问:“只是这样?你有没有很严肃、很凶狠地看着他?”
摩柯回忆了一下,自觉自己问话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和语气,但他发现何莉明带走了逢鸳才追过去,心情确实不太好,便不确定地回答:“可能有。”
“好,”逢鸳下达命令,“明天你陪我去找常明,你就那么盯着他,盯到他愿意自己写报告为止。”
酒吧街离逢鸳家隔了半座城市,交代完这最后一件挂心的事情后,他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睡到一半,他的脑袋在某个转弯处滑去了摩柯肩上。当然的,摩柯没有惊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