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口的水滨路没有路灯,W水系绿化丛如同无法窥见深浅的黑洞,水系则是一条吃人巨蟒,静静地躺在那里伺机而动,偶有几道水流碰撞声传来,才让人警觉起来。
这里太黑太静了,连鸟都熟睡,野猫也停止觅食,如若不是一中校服白色部分在黑暗中比较显眼,没有人能发现坐在岸边大石头上的女孩。
女孩的身型轮廓隐隐约约,若不仔细看,以为是大石头上的小石头,像是与这片黑色融为一体。就借着这模糊不清的轮廓,李今樾瞬间认出文珊。
她面对水系坐着,一动不动,李今樾原本看见女孩时放松下来的心弦骤然绷紧,他脚步放轻,呼吸轻缓,一点点靠近。
水系岸边是大片草地,草地上零星几块石头,李今樾快要走到女孩身边时,一脚踩空,脚踝传来刺痛感,瞬间脱力,摔跪在地上,闷响惊起路边的野猫。
李今樾心里一紧,顾不上疼,只慌忙抬头看她,生怕自己这一摔惊到女孩。
他望过去,一霎间,大脑一片空白。
文珊整个人窝在大石头上,听到声音侧头,满脸泪痕,嗓音细若蚊蝇,戚戚哀哀:“李今樾,我没有家了……”
那瞬间,李今樾感受到自己心脏不正常地抽动,发慌发紧,绞痛感顷刻间占据整个身体,疼得他眼睛发热,连带着声音都不稳:“别哭……”
下一秒,文珊嚎啕大哭,她仰着头,像是在发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越来越多,野猫惊叫逃走,鸟儿惊醒唧叫。
女孩早已泣不成声,嘶哑的哭喊如同一计重锤,打得李今樾溃不成军。
“珊珊——”
楚小雨惊呼,打着手机灯跑过来,她手脚并用爬上大石头,将哭泣的文珊抱在怀里,没有说一句话,只紧紧地抱着。
齐奇落后楚小雨几步,见文珊找到了,松了口气,刚准备打电话给李今樾,视线瞥到大石头一角。
李今樾坐在草地上,背靠石头,微仰头,后脑勺轻磕着石壁,双腿伸直敞开,手臂垂在腿间,双拳紧握,似在压抑着什么。
齐奇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颓丧失意,抬脚缓缓靠近。
或许人有了陪伴就更容易脆弱,文珊扑在楚小雨怀里,泣声变得沉闷,愈发悲切。合着女孩的哀泣声,齐奇似乎听见李今樾的呢喃。
他说:“对不起。”
他在自责。
警车呜哇呜哇靠近,齐奇回到大路上跟人交谈,警察问了情况,把四人分别送回家。
文珊那晚和楚小雨睡一起,俩女孩抱着彼此,哭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姑娘们才红肿着眼睛睡着,楚妈妈给她们请了假,跟饭店订好三餐,收拾东西搬回老家,给俩姑娘留足了空间。
第三天早晨,文珊天不亮就醒了,她站在阳台上看朝阳从天际露出,暖黄色照在身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今早刚充满电的手机嗡嗡响,铺天盖地的未接电话和短信涌进来,文珊只看了几条信息,大多数是卢康的谩骂,看来那天她发疯摔东西把他气得不清。
无数条短信中,只有两条是有用的,一条是李今樾发给她的。
【晚上就回去了。路过城南新开的花店做活动,进店就送铃兰花,给你带一朵?】
另一条是卢康的。
【你要不休学,明天就去民政部门登记解除收养关系!】
文珊异常冷静地读完信息,转身去卫生间洗漱,冷水泼在脸上,将女孩煞白的脸激起一抹红,又很快淡下去。
时间还早,送餐的还没有来,文珊自己简单做了早餐,吃完又看了会楚妈妈的考研英语书,等到了八点半,文珊给楚小雨留了纸条,独自去了民政部门。
文珊以为经过一晚哭泣发泄,她已经冷静了,可在门口看到抱着龙龙的张慧时,脸上淡然的表情有一瞬间皴裂。
卢康扔掉手里的烟蒂,大步走过来,一脸凶神恶煞抓她的肩膀:“你说,你休不休学!”
文珊看着低头哄龙龙的张慧,坚定说:“不休学。”
“行行行!”卢杰扯着她进门,“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能活多久!”
解除收养关系需要送养人同意,文珊从孤儿院离开的,手续有些繁琐,有些还需要提前准备,大伯母做事很稳,早就替卢康准备好了,最后签字的时候,卢康又问了一句:“我再问你一遍……”
“不。”文珊面无表情打断他。
“行,硬气!”卢康签完字,递给张慧,她全程保持沉默,放下龙龙,趴在接待台上一笔一划的签完字。
接待员看了全程,轮到文珊签字时,特地问了下:“是自愿的吗?”
文珊瞥张慧一眼,见她正低声给龙龙唱儿歌,淡淡地嗯了一声。
手续办完,文珊拿着那张纸,站在民政广场前目送一家三口离开。
卢康嘴里还骂着白眼狼,啐了一口痰,说她过不了多久肯定回家求他,张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目光自始自终都在龙龙身上,待经过一个拐角,文珊猛地追上去。
“妈!”文珊叫住张慧,“当初你们收养我,是不是把我当成卢杰的童养媳?”
张慧头也没回:“我不是你妈。”
那天是周一,早自习时间,张胡子在广播里宣读了学校对李今樾的记过处分,高三楼哗然一片,倒没有多惊讶,毕竟李今樾混混的名头还是挺深入人心的,人们大多数是好奇,毕竟高三生活这一片死水中,掉进颗芝麻粒都能激起滔天浪花。
处分通知念完,广播并没有关闭,一小段滋响后,少年微沉的嗓音传来,“喂喂喂,大家好,我是李今樾——”
“耽误大家几分钟,我要向尖子班二班的卢杰道个歉。”
“卢杰同学,非常抱歉那天我打了你,虽然当时你满嘴污言秽语,我自认正义使者,但暴力不能解决问题,现在我深刻认识了这个道理,在此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了,还要再说声抱歉,你要求我向你下跪道歉并且离开一中来表达歉意,我实在做不到,只能多说一句对不起,如果你觉得不解气,可以打回去,我在21班随时欢迎你。”
“操!我就说咱们樾哥不可能随便打人吧!”21班人员调动不大,和李今樾玩得好的大多都留下了,此时正骂骂咧咧地为他打抱不平。
“**,那个叫卢杰的,还敢让樾哥下跪道歉,他脸呢!”
“靠靠靠,那个卢杰敢来,我第一个上!”
热血方刚的少年们把义气挂在嘴边,不辨对错,不论结果,嗷嗷叫着要给兄弟找回面子。
“上什么上!”曹久久阴沉着脸出现在教室门口,冷冷环顾教室,“刚谁说的!给我站起来!”
于是,剩下半节早自习临时改为班会,曹女王严厉批评几人,并把刚回教室的李今樾拉讲台上,当成反面教材,上了堂生动的综合素质思想政治课,直到下课铃声响,李今樾又再三保证不会再犯,才让他回位置上去。
一周没来学校的李今樾这才发觉他的座位没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女生,见他眉头紧锁瞪过来,结结巴巴说:“是是是曹女王让我坐这的。”
李今樾沉默一会,看了看文珊和楚小雨空空的位置,问她:“你原来的座位在哪?”
女生指向前排靠门空课桌,李今樾目测了一下,这位置和文珊的位置完全在一条对角线上,一个在这端,一个在那端,隔了大概有十多米远。
李今樾往讲台看一眼,曹女王连眼风都没给他,大步离开教室,待人一走,蠢蠢欲动的男生们围住李今樾,好奇地问当时的情况。
“樾哥,那二班的到底说了啥让你这么生气?”
“他是不是骂你?”
“靠!敢骂樾哥,干死他!”
“干什么干!没听曹女王刚说嘛,冲动是魔鬼。”李今樾站在几人中间,神态很认真说,“打人是犯法的,我们还年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一男生手臂搭他肩上,调侃,“你曹女王上身啊!”
“樾哥,装啥呀,这也没外人。”
“就是,樾哥说说呗,当时的细节。”
其实李今樾说的话是真心的,那会揍完人,怒火发泄出来真挺爽的,但看见文珊晕倒在操场上时,他就后悔了,事实也证明,他这一场架打得毫无意义,不仅仅是被卢杰逼迫道歉转学,更多的是他并有帮到文珊什么,甚至还给她添乱,最后,她连家都没了。
即使李今樾也明白,他当时真的忍不住。
可能是他痞子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场几个男生没一个相信他这话是由衷的,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在阴阳怪气,李今樾懒得跟他们解释,笑着跟人聊:“打架能有什么细节,你当拍电影啊。”
“不说算了,晚点问文珊她们,听说当时她俩就在现场。”
“跟她俩没关系。”李今樾肩膀微沉,躲掉男生的手臂,脚步一旋,走到靠门位置坐下,翘着二郎腿说,“老爷们的事,她俩女孩子懂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