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飞去 第42章 文珊

文珊是真的有事。

今天和卢杰这么一闹，以后回家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文珊想着赶在卢杰告状之前先回家一趟，跟张慧见见面。

“我就不进去了。”

李今樾一路送文珊到小区门口，七月初的夕晖热得灼人，少年额头汗津津的，他一边打着伞，一边把手里文珊买的水果递给她，他清楚记得那晚女孩哭着回学校，也知道她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找了个理由，“爷爷今天摆摊早，我去看看。”

文珊点头，接过水果塑料袋，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青春期的少女心思敏感，自尊心又强，不愿旁人瞧见自己那不太正常的家庭。

她跟他道了谢，拎着塑料袋进小区。

上楼，敲门。

“谁啊？”随着张慧的声音渐近，门打开。

“妈！”文珊双手拎着塑料袋，站在门前，乖巧地朝她咧嘴笑。

张慧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握着门把手，淡淡看了她一眼，没吭声，转身进门。

文珊拎着水果进屋，边换鞋边巡视房间，卢康果然不在家，客厅里只有龙龙坐地上玩奥特曼。

她知道往常夏天这个点，卢康都会出去找牌友，只留张慧在家收拾东西。

文珊进厨房切了块西瓜端出来，“妈，你歇歇吃点西瓜，我来干就行。”说着去拿张慧手里的扫帚，却被她挡开。

张慧扫完地，又开始拖地，语气不耐：“就这么点了，别碍事。”

文珊收回手，坐到龙龙身边，随手拿过一个奥特曼陪他玩。

算算时间，龙龙块一岁了，人小小的，脾气却不小，见文珊抢玩具，小圆眼一瞪，手一扬，一个“迪迦”飞过去。

文珊注意力都在张慧身上，夏天热，张慧睡衣后背被浸湿，文珊正想着要不要再开口劝，脸上被迪迦踢一脚。

“龙龙！”文珊搓了搓脸，拿出姐姐的势头说，“不可以乱扔东西。”

不说还好，这一说，龙龙撇嘴大哭，直接拿起玩具胡乱扔，张慧刚脱干净的地板上，散落一片玩具。

“龙龙！”文珊不满。

“你喊什么喊！”张慧把拖把往地上一扔，走过来抱起龙龙，坐到沙发上哄。

意外的，文珊并没有多失望，她神色自若地拿起拖把，将屋子里里外外脱干净，再回到客厅，龙龙已经被哄好，张慧抱着他吃西瓜。

文珊搬了个小马扎坐茶几另一头，张慧撇她一眼，说：“切这么多干什么？浪费，赶紧吃，吃不完你今天非挨到身上！”

文珊笑着“哎”了声，拿起脆甜的西瓜啃了起来，吃完收拾好茶几厨房，又坐回小马扎上，汇报她最近在学校的情况：“……学校食堂很好，吃得不错，宿舍条件也好，同学们也好相处，我还交了两个朋友，帮了我不少忙，成绩也有进步。”

说到成绩，文珊顿了下，她看了看低头逗龙龙的张慧，问：“妈，我们班主任之前说要打电话给家长，你有没有接到？”

不知是不是没听见，张慧默不作声，抽几张纸巾给龙龙擦手上的口水。

文珊抿抿嘴，“妈，你最近是不是挺忙的，我好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没人接。”

擦完口水的纸巾放茶几上，文珊很有眼力见地扔进一旁垃圾桶，听张慧说：“我不用手机了。”

“啊，是坏了吗？要不我帮你拿去修修吧。”文珊说，“我朋友跟学校门口修手机的老板很熟，应该可以便宜点。”

张慧默了默，起身将龙龙放回卧室，没一会出来，将一个信封塞文珊手里，说：“回学校吧。”

文珊捏捏手里的信封，惊诧：“妈……”

张慧不让她把话说完，有些粗鲁地拉她到门口，边打开门边将她往外推。

“......卢哥，你今天手气是真的好，一会一定要多喝点！”

楼梯口传来几道男人的嘈杂声，卢康的声音混在其中，“那肯定，一会多整几瓶！”

几个中年男人说笑着走近，身上混着汗液和二手烟的味道，看见门口的文珊和张慧，一男人说：“嫂子，要出去啊？”

张慧忙笑着说：“没有没有，快进来坐，这大热天的。”她拉住文珊，“你等会再走。”

卢康带着一群牌友进门，没过一分钟，张慧刚打扫完的客厅里充满浓郁呛鼻的烟味，污黑的脚印踩脏地板，黑灰色烟蒂洒在毛绒沙发上，文珊特地买的应季水果没一会被瓜分完毕，果皮碎屑被踩得满屋都是。

文珊忍着脾气一会扫一会拖，脚踩到一块果皮差点滑倒，瞬间忍不住了，刚想摔东西，张慧拉住她，小声说：“有没有点眼色，客人还在呢，你在这忙活得，赶人呢？！去把空调打开，完了进厨房帮我做饭！”

客厅的柜式空调自打买进来就没开过，连插头都没插，文珊蹲空调边上，手伸角落里摸索，看着客厅里烟雾缭绕，心里很不情愿，借口想说空调坏了，转眼看见端水果的张慧后背上，湿濡一片。

空调打开，不算大的客厅一会便凉盈盈的，张慧却没享受到多少，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文珊则被指挥着往超市跑，好不容易把东西置办齐全，龙龙又饿得嗷嗷大哭，文珊还没来得及歇脚，又忙去冲奶粉。

客厅里一圈男人围坐着，热菜还没有，便就着凉菜喝起来，家国大事，牌技运气，大大小小的事聊完，注意到抱着龙龙喂奶的文珊，感叹：“哎呦，卢哥，你这闺女养得好啊，这么大就会带弟弟了，以后你们俩老了，就不用愁儿子了。”

卢康掸掸烟蒂，颇为自豪：“那可不，这闺女就要从小培养。”

“多大了？还上学吗？”

“上，在一中，自己考上的，说是在那什么实验班。”

“一中的实验班可不得了啊，卢哥，你家要出女大学生嘞，以后指定能嫁个好人家。”

“呵呵，那肯定。”

文珊皱眉，抱着龙龙回卧室，逼逼赖赖的，烦死了。

家里只有客厅和主卧有空调，张慧舍不得开，龙龙又哭得一身汗，文珊没法，只好打开卧室大门，让客厅混着二手烟的冷风吹进来。

客厅里的谈论还在继续，毫不避讳。

“卢哥，这闺女以后上大学可要注意了，别跑远了，小心离了家就不回来了。”

卢康呵斥，话听着有点含糊，像是喝多了：“她敢！她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命都是老子给的，老子对她一辈子有恩。”

“话是这么说，谁知道以后咋样呢。”

“就是啊，卢哥，我给你出个主意，反正闺女以后要嫁人，上大学前你给她订个亲，事情一拍板，也不怕给跑了。”

讨论声压低了些，像是窃窃私语，文珊只觉得一股火直冲脑海，眼冒红光，抱着龙龙就冲出门，奶瓶狠狠砸在地上：“谁？！谁让我嫁人！我是未成年，让我嫁人就是犯法，我要去告你们，告你们！”

卢康一拍桌子站起来：“干什么？！造反是不是？你一丫头不嫁人，以后能干什么？！”

文珊感觉自己有点疯了，脑海里仅存一丝理智，让她辨认出怀里的龙龙是不到一岁的婴儿，不是奶瓶，不是炸弹，不能扔出去把客厅这几个人给炸了，“我要告你们，告你们！”

卢康在牌友面前被落了面子，借着酒意，抄起酒瓶子指着她：“死丫头，想死是不是？”

文珊不惧，梗着脖子瞪他，他儿子还在她手里呢，她不信卢康敢动手。

“菜来了菜来了。”张慧突然从厨房出来，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打断几人的对话，“炒得大公鸡，快尝尝，特下酒。”

“谢谢嫂子，正巧，刚说给你家闺女定亲呢，嫂子，你咋想的？”

张慧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笑：“那不行，我还要多留她几年干活呢，这嫁人就是别家的人了。”

卢康愣了愣，打着酒嗝恍然：“对！咱闺女不早嫁。”

张慧催着客人吃菜，转头瞧见洒了一地的奶粉，惊叫着打文珊：“哎呦，你个丫头，奶瓶都拿不稳，糟蹋东西，赶紧给我收拾了！”

文珊一见张慧发脾气就泄气，她埋头收拾完屋子，给龙龙重新冲了奶粉，又回到卧室。

文珊坐在主卧大床上，面对大衣柜，抱着龙龙发呆。

刚才的闹剧在脑海萦绕，文珊忽然想起那天在渔庄，落日余晖下的颜色梦幻到不可思议，他们的愿望是全世界，可回到现实，文珊又觉得太过虚幻。

全世界是什么？她连当下的路都是迷茫的。

为什么自己当初在张慧卢康强烈反对下，坚持要上高中呢？文珊回忆着，却没想出一丝念头，好像那时在自己的观念里，上高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张慧觉得让她辍学在家干活一样理所当然。

上了高中之后呢？是上大学，再然后，是找工作，像大多数人们那样，按部就班的生活。

可什么是按部就班的生活？为什么要按部就班的生活，除了这样，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吗？

卢康的话在脑海想起，是的，她会嫁人。

嫁人之后呢？应该是养家育子，人们都这样说，大多数也这么做，就像张慧。

蓦地，文珊心里一紧，她设想自己之后的路，好像和张慧没有什么区别，读书，结婚，育子，照顾家庭，唯二的区别就是，她会读完书，会去工作。

可这些区别，目前的文珊，无法理解他们的意义。

客厅里混着二手烟的冷气不断涌入，文珊只觉得背脊发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抬眸，乍然瞳孔紧缩。

大衣柜里有个穿衣镜，文珊此刻就正对着镜子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和衣服因刚才发疯凌乱不堪，额角冒着细汗，脸色苍白似游魂，消瘦身体佝偻着，好让怀里的龙龙嘬奶瓶时不会呛到。

文珊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鬼。

她双手颤抖着，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能把龙龙扔出去，脑海里乍现出以往从未有过的欲/望，呐喊着——这不应该是文珊。

可什么才是文珊？

文珊想，应该是那日超市里，穿着贴身牛仔裤，亭亭玉立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