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 第2章 童年

童年不一定是七色花，童年也可以是山间的蜿蜒小路。守护她的有微风细雨，也有酷暑和寒冬。

中秋过后的夜晚异常凄冷，干燥的空气吮吸着所有含有水分的生物和非生物。四岁的小语紧握皲裂的小拳头，她听到轻微地开门声，她躺在被父亲扯烂的床铺上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四下静悄悄的，她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有人离开了，是妈妈离开家了吗？她惶恐不安，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打湿了妈妈为她亲手缝制的小枕头。

小语悄悄下床，她想喊妈妈，但惧怕吵醒爸爸。她小心地从门缝挤出去，门上的钉子划伤了小手，她没有觉得疼痛，把伤口含在嘴里，把流出的血吮吸进自己肚子里。

当小语跑到公路上时，她看见妈妈脚步踉跄的背影，瘦弱的妈妈手提着条纹编织袋，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通常，小语确信出门的妈妈会回来，并会带五颜六色甜蜜的糖果，以及各种小糕点回家。但那时的妈妈从不会提大大的编织袋，也不会不告诉小语就悄悄出门，更不会夜间离家啊。

妈妈的身影在远处的白杨林里时隐时现，小语终于忍不住哭喊着飞奔向，逐渐消失的妈妈，她跌倒了不畏疼痛爬起来继续奔跑，悲伤绝望地哭喊声响彻寂寥的夜空。妈妈却没有回头，没有等她，妈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小语停止了沙哑的哭喊，她乖巧地坐在路边望着妈妈消失的方向。她希望奇迹发生，她希望妈妈只是躲在大树后，和她捉迷藏。

小语是家里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两个姐姐都已上学，没有上学的她时常和妈妈一起做家务。妈妈在戈壁滩开垦出一片小菜地，那是妈妈和小语的秘密快乐基地。妈妈教会小语播种和灌溉。小语一家人挤在简陋狭小的房子里，土块砌成的房子窗户很小，幽暗的房间让小语从不敢独自一人在家。她更喜欢妈妈的小菜园，充满安全感和希望的地方。

天亮时，大姐在路边找到了她，小语依靠在路边树干上睡了一夜，她始终不愿相信妈妈不给她留一句话就离开家。大姐很漂亮，学习优秀，大姐是爸爸最喜欢的孩子。每天早上爸爸匆忙上班前总会买半斤牛奶，小语从不敢问。一天中午小语去厨房撞见爸爸递给了大姐一大杯牛奶，小语愣在那里。爸爸暴跳如雷，拿起一根柴火棒呵斥小语道：赶紧滚出去！

小语怕极了，小语明白牛奶不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一下都是要被惩罚。小语不会告诉妈妈，自己在爸爸那里犯的错，她知道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定会和她一样惊恐和伤心。

她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大姐问：妈妈走了。

大姐愤怒地喊道：她会回来的。你最好马上回家，以免爸爸又揍你。

几天过去了，妈妈没有回来。小语不敢问任何人。也没有人谈论这件事，特别是爸爸，他只会咒骂，用力敲打着锅盖，怒斥道：蠢猪，晚饭呢？

妈妈离开家的这些日子，每天的餐食都由二姐和小语一起准备，小语吃得很少，她想念妈妈。二姐和大姐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不久后她们一同去了更好的学校，吃住在学校，寒暑假才回家。小语好羡慕她们啊，离开家，离开爸爸。大姐临走前说：你也不用上学了，好好照顾家。

小语不忙的时候会去妈妈开垦地小菜园，坐在田埂处，吹着微风，想着和妈妈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此前爸爸经常打妈妈，妈妈会选择离开家一天，半天作为抗议，但她总会回来，她爱她的孩子们。但这次她没有回来，小语想到这里就会绝望地小声抽泣。妈妈怎么能舍得丢掉她得小菜园呢？

她在准备晚饭前时常去妈妈离开时穿过的那片白杨林，她会等很长时间，不过这次她没有哭。她表情平静，紧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努力让眼睛看到更远的地方，她还在搜寻妈妈的身影。但妈妈没有回来。她想：妈妈离开是对的，妈妈总被爸爸打，多疼啊！她理解妈妈的出走，可是内心的幽怨从何而起呢？

自此小语独自忍受着爸爸无休止的无名怒火，他的喊叫声或着拳头，轮番出现。不管怎么样，她长大了。她会像妈妈一样洗衣服，会模仿妈妈做些炸物，虽然没有妈妈做的好。她做好饭会在爸爸回来之前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然后把爸爸的饭菜留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她每天晚饭后都要去仔细照顾妈妈留下的小菜园，天黑才悄悄回家，安静地躺在她的小床上。

大姐和二姐寒暑假也不再回家，她不明白爸爸最疼爱的大姐为什么也不再回家。她希望姐姐们能回来，她已经学会包饺子，她可以做给她们吃。大姐还是嘱咐她好好照顾家，二姐什么话也没留给她。她已经九岁了，和姐姐们相比，她还是很小，但她不傻。她明白家人的离开都是因为爸爸，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没人带她走。她也想离开，但她却肩负照顾家的责任。

小语照顾的小菜园丰收了，硕大的圆茄子，红红的西红柿，还有妈妈最喜欢的长豆角。她坐在田埂上，大声的给妈妈介绍菜园得每一个果实，她觉得远方的妈妈可以听见。小语在雨后的白杨林里还发现了蘑菇，她蹲下身小声地说：妈妈走过的树林里都有可爱的蘑菇吧！她用自己的裙摆兜住采摘的蘑菇，欢快地回家。

晚上小语做了蘑菇汤和蒸豆角。她用面粉和洗干净的长豆角搅和在一起，上锅蒸熟，然后浇上事前调好的酱汁。她把做好的饭菜仔细的摆好在桌子上，她不仅摆好了自己和爸爸的碗筷，还准备了两个姐姐和妈妈的碗筷。她把妈妈的碗筷放在自己旁边。

爸爸夸奖了小语的厨艺，这是小语第一次听到爸爸的夸奖，也是妈妈走后第一次单独和爸爸坐在一起吃饭。爸爸把餐桌上妈妈和姐姐们的碗筷收进柜子里，叹了口气低头嘟囔着：她们都不会回来了，你也别巴望了。小语看见难得平静的爸爸有些不知所措，她依旧不敢正视爸爸，心里却点点有暖意，不过暖意转瞬即逝。

居住在猪场的左俊搬家去了四川，四川是左俊父母的户籍地。左俊和小语是同龄，左俊有个妹妹，生下来就有一条尾巴，村里人都叫她猴子娃娃。左君的妹妹被他父母拴在院子里靠马路的树桩上，树桩下有个铁皮碗。栓左俊妹妹的麻绳很长，猴子娃娃可以走进做饭棚屋，但进不了家。谁也不知道左俊妹妹的名字，她不会说话，无论饥饿，疼痛，还是快乐，她只是嘶鸣。村外曾经来过三个人，想花钱买下猴子娃娃，左俊父母坚决不同意。小语喜欢不肯放弃猴子娃娃的左俊父母，她偶尔会去看看左俊的妹妹。村里人都怕猴子娃娃，但她不怕。

爸爸告诉小语，左俊家搬走的前一个晚上，左俊爸爸把大石头和猴子娃娃捆在一起，沉进河坝底下的深水潭里了。小语不相信，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先去了左俊家。左俊家门口那个栓猴子娃娃的木桩还在，木桩不远处就是沾满泥土的铁皮碗。那个不属于猴子娃娃的家一片狼藉。

小语还来到了深水潭，深水潭像个深渊巨口，她不敢靠近，不过她发现深水潭南边一处，曾经茂盛的灌木丛倒伏一大片，从灌木丛到深水潭的地上有一条拖拽的痕迹，也有凌乱的大脚印。一阵冷风吹来，小语看见有一只干瘦的爪子从深水潭伸出来，她吓的小脸煞白，双眼满是恐惧，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惊叫和呼救，小语显然被吓坏了，幸好那只干瘦的爪子又瞬间消失在墨绿色的潭水里。

小语听妈妈说过，猴子是会游泳的，等她完全镇静下来，她就想：如果猴子娃娃还活着，她脱离了长年栓他的绳索，摆脱了视他为累赘的家人，远离了把他当怪物的人们，他自由了，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语想到这里，心里就没有了一丝恐惧，猴子娃娃也是小语曾经的玩伴，她没必要害怕。小语离开深水潭，走向自己的快乐基地—妈妈留给她的小菜园。

小语十岁时，爸爸从外面带来一个陌生女人回家，让小语喊她妈妈。小语称呼了陌生女人妈妈，每次喊出妈妈这个称呼，小语的心都会炸裂一样得痛。她觉得对不起离开自己的妈妈。妈妈在时，每次小语过生日，妈妈都会在早上给小语煮四个鸡蛋，小语放进衣兜里，和妈妈在菜园里充当午餐。和姐姐们学校组织的野炊是不是很像呢？小语想自己的妈妈，她心里只有一个妈妈。

在小语十一岁时，爸爸送她去镇上的裁缝店里做学徒，很难请假回家。她离开了爸爸，也很难再看见爸爸。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接妈妈到自己身边，小语的家一直在她心了。

小语来到镇上，时常梦见妈妈走的那个晚上。总想妈妈是什么时候收拾好的编织袋呢？妈妈红红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她用围巾遮盖额头上黑紫色的瘀伤，身上穿着被爸爸撕扯烂的衣服，脚上没有穿鞋子。她能去哪里呢？

裁缝铺店主是个胖乎乎的矮个子女人，她给小语做了一间粉色连衣裙，腰间的白色长腰带，可以系成一个大蝴蝶结，这是她的第一件裙子。她称呼裁缝店主为师父。师父不仅教小语制作衣服，她还和小语一起做饭，许多饭菜都是小语没有吃过的。师父每月会给小语一些零用钱，她一并存在自己的小枕头里（她来镇子时，爸爸没有让她收拾日常使用的行李，她只带着妈妈给她做的小枕头）。她想如果在镇上遇见妈妈，她要和妈妈一起生活，并骄傲地告诉妈妈她可以挣钱了。

裁缝店生意很好，小语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人。她很勤奋，通过师父耐心地指导，小语很快成为裁缝店的顶梁柱。师父对小语很慈爱，她没有孩子，没有家人，她视小语为自己的女儿。小语的话极少，她包揽了裁缝店所有的活。小语十四岁时，师父把营业额的五分之一分给她。

自此来到镇上和师傅在一起工作生活，小语再没见过爸爸，姐姐们来看过她几次，慢慢也没有了联系。

师傅告诉小语，她在年轻时就认识小语爸爸。她告诉了小语关于她爸爸年轻时候的故事：

爸爸自幼失去父母，由爸爸的叔叔带大，爸爸十多岁时被他叔叔送去部队，期间谈了一个护士做女朋友，他叔叔竭力反对，并迫使爸爸离开部队，成功破坏了爸爸的恋情。后来爸爸的那位护士女朋友跳楼自杀，从此爸爸没有了生活目标，浑浑噩噩，不求上进。爸爸之前在市里有个很好的工作，他却执意申请去最偏远最贫困的山村，又经人介绍和妈妈结婚，婚后他断绝了和家人，朋友的所有来往。他叔叔寄给他的信件和包裹都被他一一退回。小语似乎明白，她的爸爸把自己内心里所有的怨恨，都发泄给了自己的妈妈。

小语给自己做了一个新枕头，新枕头要大些，妈妈给小语的小枕头里专门放着小语积攒的钱。小语十七岁生日，师傅为小语定制了衣柜，漂亮的衣服挂满整个衣柜，小语把小枕头藏在衣柜里面。偶尔闲暇时，小语会在小镇闲逛，她东张西望，希望能搜索到妈妈的身影。来到镇子这些年，小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上总有隐约可见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