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惊雷滚滚,暴雨倾盆。
废弃昏暗的柴房里,破败的窗被狂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墙角漏下的雨水击打着地面。
木床上的巧珍被吵醒了,从老旧棉被里探出头来,习以为常地喊了一声,“阿宝!”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女人的声音有些不耐:“阿宝!窗户!”
靠窗一侧脑袋贴墙睡着的男孩大约七八岁,在听到她的连声叫唤后顿时惊醒,连忙起身按住了窗户。
约莫有半个时辰,阿宝听到那已经变得绵长的呼吸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冻得红肿的手。
他缩回墙角,对手掌轻轻哈着气,眼睛几乎睁不开。
他实在太困了,可天气太冷,他全身抖动得不停,实在折磨。
半梦半醒之间,他好似听到一声叹息,紧接着感受到身上似乎被覆盖了一层柔软,还透着淡淡的清香,不一会,他身上变得温暖起来,便掩下细长的睫毛,沉沉地睡过去了。
翌日,雨势丝毫不减。
女人又被摇晃的窗户吵醒,叫唤了几次却都不管用,她睁开眼睛,发现屋内已经没有人。
她小巧精致的脸上顿时浮现一层愠色,却在这时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刺骨寒风,她越发恼怒了:
“死贱种,你去——”
急忙关上门的阿宝向她摊开双手,他手上抓了四个白馒头。
“阿宝!”巧珍高兴地叫了一声,坐了起来,难得伸手想鼓励地摸摸他,只是在看到他脏兮兮沾了泥土的头发后便放弃了。
阿宝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一瞬,但看到女人难得的满意神色,他灰扑扑的脸上还是有些笑容。
巧珍夺过他手上的四个馒头,阿宝的手不干净,上面还有他留下的灰手指印,她的眉梢蹙了起来,胃口顿时大减,“你是不是蠢?以后去厨房里偷馒头记得净手!这么脏怎么能吃?”
要不是她实在太饿,怎么可能吃得下。
“不……”
阿宝想解释这馒头不是他偷来的,是他做了很多个动物草编给府里的其他哥哥,哥哥们说托人全卖完了,给了他四个馒头。
但见巧珍在意的是馒头干不干净,阿宝也把话吞了下去,唇抿成一条缝,很是难过自责,自己又搞砸了:
“对不起……”
“这馒头还淋了雨,有点湿,”巧珍又不由看了他一眼,只是他诚恳地认错,让她话语里的火气减了几分,“下次注意了。”
阿宝重重点点头,下次他一定会——
“你故意的是不是?!头发上的脏水都飞到我脸上来了!离我远点!”
阿宝赶紧退了几步,靠回了墙角,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巧珍,咽了咽口水。
巧珍吃下两个馒头,已经有些饱了,只是她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这剩下的还是得储起来。
秦氏那个妒妇,让她和阿宝住在这小柴房里,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说如果她要工钱,就得去做洗猪圈的活计,还不许她让阿宝替她!
她原是秦氏身边的贴身丫鬟,做的一向都是轻松干净的活,还处处受人讨好,想那时,府里的下人谁不叫她一声“巧姐姐”,被老爷看上的时候也还被人唤做“巧姨娘”。
可秦氏那个贱人,不让老爷真的纳她也就罢了,还这样对待她!
话说楚鹤那个糟老头子也真是个孬种,竟然这么怕秦氏那个贱人,自己的亲生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巧珍的面容就越发扭曲,阿宝下意识抖了一下。
“过来——”
巧珍突然下了床,连件多余的衣服也没穿,她的声音变得很冷静。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了床边的木棍,用一种极致怨恨又隐隐透着兴奋的眼神望着瑟瑟发抖的阿宝。
“过来,”巧珍说,“不要我说第二次。”
阿宝紧咬着唇,挪了过去。
巧珍的脸色顿时变得癫狂起来,她挥起木棍,猛地朝男孩打去,大骂,“你个贱人!怂货!”
阿宝被那一棒打趴在地上,唇被他咬出了血,他忍住没吭声,因为声音会让身后的女人变得更加兴奋。
后背疼得他已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女人挥棍。
阿宝忍着疼痛,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的娘亲只是暂时被魔鬼侵占了,很快就会好的。
“别人都说母凭子贵!母凭子贵!怎么我一生下你反而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个扫把星!你个孽种!”
她的声音逐渐疯狂,手下的力度也越来越失控。
阿宝艰难地想,他的娘亲虽然不喜爱他,但他知道都是因为他的爹爹,他只要努力,娘亲早晚会喜欢他的。
他的娘亲,早晚有一天,会——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人间骤然白了一瞬,闪电的光芒照在柴房内女人仇恨扭曲的脸上,她犹如一只来自地狱索命的恶鬼。
阿宝抓进泥地里的手指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是他的娘亲好像更希望……
他死掉啊……
阿宝缓慢地思考着,他要死掉吗?
他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诱惑他,去死吧,去死吧。
死了,就不会这么害怕,这么痛苦了。
只是,阿宝想,要是他下了地狱呢?
他让娘亲这么痛苦,他一定是个很坏的人吧,他一定会下地狱的。
地狱会不会比这还痛苦?
地狱不会比这还痛苦了!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啊,这样啊。所以,要死掉吗?
阿宝突然想起昨夜,他难得睡得那般温暖的夜晚,即使他知道那很有可能是他幻觉出的。
他这么想要的东西,可还从未在人间得到过啊。
不甘心,不甘心。
阿宝于是对那个声音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他还没有很努力。
也许他努力的更久一点,就能拥有了呀。
他说,他还是想在看看。
他相信只要他努力,明天总会是个晴日。
恍惚之中,他又感受到有一只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他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他梦寐以求的温柔低唤:
“好阿宝……”
*
八岁的阿宝在柴房被娘亲精心打扮了一番,偷偷去见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父亲好像对他很满意,还给了他新名字。
阿宝有点开心。
可是回来后,娘亲还把那个叫做李德平的男人叫过来了。
这个男人经常在晚上欺负他的娘亲,阿宝很讨厌他。
但娘亲好像很喜欢他。
阿宝看着她冲那个男人笑了很多次,说话的声音也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又甜又软:“李管家,你觉得怎么样?”
那个男人的手不干净地摸着他娘亲上身,阿宝看不下去,想把他推开,却因为年纪小抵不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反被他抓得紧紧的。
李德平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手伸向阿宝,“这三少爷……生得可真好……”
男人肆无忌惮的抚摸令阿宝感到一种他还不曾完全理解的恶心,他挣脱不来,便机灵地低头咬了他的手臂。
“啊!我的手!”李德平捂着被咬下一块肉的手臂痛呼,愤怒地将他甩在地上,又给了巧珍一巴掌,呸了一声,“你个贱人!等着,有你们好看的!”
阿宝刚站起来,便被几巴掌扇得脑袋嗡嗡作响。
顶着一张红肿的脸,他呆呆地看着了面前脸色青黑怒不可揭的女人,她不断地掐着他的肉,他不敢吭声。
“你个下贱玩意!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还敢咬伤李管家!”
“别以为老爷中意你就了不起了,等那秦氏松口你可还有得等呢!”巧珍想的是做两手买卖,先把楚鹤那安抚好,再背地让李德平先讨点好,谁知道会弄砸,“本来把你送给李德平老娘还能得些首饰衣裳,现在倒好了!你个孽种!
阿宝抱住她的腰身,承诺说:“娘亲,我可以挣钱,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攒很多钱给你买首饰!”
“等你长大?”巧珍嫌他脏,一把推开他,不屑地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你知道把你送给李德平我能得到多少银子?二十两!你得挣到什么时候?”
“我为了你遭了这么多罪,你要是真的想孝顺我,等他下次来了,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把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以为娘亲真的只是为了自己么?你要是跟了他,把人家伺候好了,你自己不也衣食无忧,过得舒坦么!”
“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你要是不答应,害得老娘把人家得罪了,老娘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活!”
“……好。”
巧珍的脸上露出喜色:“这才对嘛,娘教你几招,再把他喊过来,今晚你可一定给娘争口气!”
只是她还没开始,柴门便被人一脚破开,几个男家丁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巧珍认出领头的是跟在李德平身边的红人,忙笑脸相迎:“阿炳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凶神恶煞的。”
刘炳冷哼:“做什么?你说做什么?你这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敢把我们管家的手给咬伤了,大夫说指不定什么时候见好,管家我现在就来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阿宝挡在巧珍身前,大喊:“坏人是我咬的!你们不要欺负我娘亲!”
巧珍反应过来,连忙将阿宝推到他们面前说:“对,不是我咬的,是他!你们要要打就打他!不要打我!
“打?谁说我们要打了?”刘炳摸着下巴邪笑几声,盯着巧珍绝色的脸蛋,“管家叫我们哥几个过来,可不是来打人的。”
巧珍哪里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她满眼恐惧,慌张地指着阿宝说:
“我又老又丑,岂……岂不是委屈阿炳哥你们了,你们看他!看他!他长得可比我好看!”
阿宝表现得很冷静,被巧珍推到几人面前时他并没有反抗,只有从那紧绷的唇看得出来他泄露的情绪。
刘炳扫了一眼肿成了猪头的阿宝,呵呵一笑:“巧姐姐真是太谦虚了。”
不管人长得如何,都得等管家说不要他们才敢要。
他们犯得着放着眼前这一个不要的,去赌别人么?
发现他们的目标是自己的娘亲,阿宝立刻冲上前抱住刘炳的腿将人拦住:
“你们不许欺负我娘亲!”
“你个臭小子!滚远点!”
“还过来?!打!打狠狠地打!”
阿宝被他们踢得痛得蜷缩在地,却还是紧紧扯住他们的裤脚。
“炳哥!人晕过去了!”
“哼,小屁孩,跟爷几个斗!”
几人看向一脸失望的巧珍,关上了门,解开了裤腰带,目光淫邪地朝她走来。
巧珍害怕得一步步后退……
天边泛起无边暮色,有地方处处灯火,也有地方黑暗无光。
阿宝睁开了眼睛,房内没有一丝烛火,空气中是一股浓重的极为古怪难闻的味道,他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来,担忧地出声喊,“娘亲……”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烛火。
“娘……娘亲……”
烛火亮起的那刻,他看到他的娘亲衣衫破烂地坐在床头,身上到处是青紫痕迹,还泛着水渍,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忽然,她的眼睛移到了他身上,恨意取代了空洞,她的声音沙哑却尖锐:
“去死,你去死吧!”
她忽然猛地起身,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一块碎瓦片,直直戳进阿宝的腹中,戳得极深。
她开始尖叫,开始谩骂,每骂一句,每插一下。她似乎还不解恨,拿起阿宝被打得青紫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割出一道又一道深而见骨的痕迹。
“娘亲……”
“不要叫我娘!我不是你娘!你这个贱种!畜牲!都是因为你!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我要让你变得跟我一样脏!我要让你被所有男人上!我要让你变得比我还要下贱!”
“……不,不!我要你现在就去死!去死!”
却在这时,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阿宝却凭借强大的求生本能,从歇斯底里但其实早已无力的女人手中抢过染血的瓦片,攥在了手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宝看见跌坐在地的女人发狂的样子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聚越多的惊慌。
她的眼神里满是对一反常态的他的恐惧。
阿宝脑袋里又响起了讨人厌的声音。
——看到了么,不是你不够努力,而是无论再怎么努力,你娘亲也不会爱你!
——所以你别努力了,根本不会有人爱你,去死吧,去死吧!
是的,他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对,别努力了,去死吧。
“娘亲,”阿宝目光平静地陈述,“你永远不会爱我。”
“不,不,”巧珍被他的这副模样吓怕了,“我爱你,娘亲爱你!”
“没有关系,”他摇摇头说,“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的。”
“只是……”他顿了一下。
巧珍颤抖着唇:“只是什么……”
“只是如果没有人爱我,”他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将瓦片贴在了她的脖颈上,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我也得爱自己啊,否则就太可怜了。”
闪电再次破空,照亮了墙上一道哀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