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神出鬼没、专在要紧关头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感觉,有点熟悉。
“……”
涂山玉动作不停,间隙扭头望过去,只见深黑色的树影下,一个高挑的青年靠在树边,黑衣几乎融进黑夜里。
距离有些远,周围又太暗,雨线把视线模糊成一片,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看不清脸,但涂山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他抱着肘,姿态自闲,颇有几分看戏的架势,涂山玉不看都能想象出这人挑着嘴角的欠揍样。
他是在幸灾乐祸么?涂山玉恼怒极了。
这么想着,涂山玉脚下的步子慢了一分,立刻被梼杌追上了,凶兽俯下身,张开了森森巨口。
“……!”
涂山玉忙回过神,灵巧地一闪身,再次躲过。
胸腔中一颗小小心脏剧烈而快速地跳动,涂山玉喘息不已,只思考了一瞬,便转头朝着那黑衣青年的方向奔去。
这人方才不是说要护着他么?现在出现在这里,也是想救他的吧?
既然如此,他就成全这神经病一回——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此时情况危急,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把这一关应对过去是正经。
没想到,他跑到那黑衣青年面前,他却无动于衷。
涂山玉仰起头:“?”
他是没看到自己么?
不可能,这里这么黑,他这么白,应该很显眼才对……
不对。涂山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白毛上到处是泥,已经很难看出这是一只白狐了,而更像一只黑狐。
涂山玉:“……”
平生从未遇过的窘迫和倒霉事,今天都已经遇上了,平生从未丢过的脸,今天也都已经丢尽了。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眼看着梼杌又要追过来,涂山玉忍不住了,立起上身往黑衣青年身上一扑,可惜限于身量,只扑到了对方的小腿,因此他伸爪凶狠地挠了挠对方的小腿。
你他娘的再装瞎,就把你的腿抓烂!
黑衣青年没再做视而不见状,苍渊低下头,看见瘦瘦小小又浑身脏兮兮的狐狸抱着他的腿,努力往上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急切。
他歪着头,煞有介事地问道:“嗯?”
“小狐狸,怎么了?”
涂山玉:“……”
他确定了,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不准备出手相救,他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在那一刹那间,涂山玉心中已经想好了此人的一百种死法。
但是就算他要把这人碎尸万端,也得从这邪门的幻境里出去,才有命这么做。
涂山玉咬牙。
他的生路还是系在这个神经病身上。
梼杌已经紧追而至,涂山玉蓦地绷紧了身体,蹭地一下,本能地藏在了黑衣青年身后。
苍渊垂眸,看见那细细的爪子抓着他的一片黑色衣料,试图挡住自己,可惜徒劳无功,身体挡住了,尾巴尖还是从旁边探出来,露了端倪。
“……”
苍渊失笑,觉得他仿佛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躲他身后,说明还是觉得他挺可靠的吧?
但越是这样,越想逗,他偏偏非要欠嗖嗖地问:“嗯?小狐狸,抓着我的衣服做什么?”
涂山玉:“……”
犯贱也不看看场合,真想一爪子挠死这个人。
他又冷又饿,被梼杌惊吓追杀,身心俱疲,这个人居然还在这装模做样地问这些——果然方才说护着他都是骗狐狸的,他肯定是要把他带回去剥皮!
但在这个人身边,好歹是蹭着他那护罩,不用再淋雨了……涂山玉姑且忍了。
苍渊又道:“你是想让我保护你?”
涂山玉:“……”
终于说了句人话,不过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需要问吗!
他此时又无法说话,想骂也骂不出口。但这人自言自语,倒是乐在其中。
梼杌看着面前的猎物忽然多了一个,赤红眼中露出疑惑,顿了顿。
一个灵力全无,犹如盘中食,一个修为深厚,不知能不能打赢,傻子也知道选哪个。它决定还是先挑弱的下手,再次朝涂山玉攻来。
见苍渊真不打算出手,涂山玉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弃了他,转身往别处逃。
雨势渐小,终于渐渐停歇,但天还是不亮。
梼杌在涂山玉身后边吼边狂追不休。
白色的狐狸四爪都挥出了残影。
“这会儿倒是想起求我庇护了?早干什么去了?”
涂山玉夹着尾巴跑,梼杌的巨口就在身后,慢一点儿就会被咬到,再次失去一条尾巴,仓皇之际,他又听见那人的声音悠哉游哉地响起。
这人居然还跟过来说风凉话,没完没了了!
苍渊摇了摇头,露出遗憾神情:“方才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涂山玉:“……”
他忽又觉得,这人可能并不是单纯来说风凉话的。
这幻境这么大,方才他都绕晕迷路了,这人却能精准地找到他,大概是从他走出山洞便跟上他了?
他离开之前分明用爪子推他的脸都不醒……所以,这人是在装睡?!
一路跟着自己,跑这么远来,难道他就是为了看他怎么死在梼杌手下么?
……以这人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性子,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涂山玉还是觉得,或许他再求求这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为了活下去,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涂山玉再次奔向苍渊——这次抱了如果这人不救他,至少也要拉这人垫背的决心。
狐狸脸毛茸茸的,大多时候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整张脸上也只有瞳孔或圆或眯,变化稍微明显一点。但许是此刻涂山玉太过凶狠了,苍渊看出一股视死如归的严肃。
他垂着眼帘无声地笑了下。
看这跟泥地里滚了一圈似的,浑身上下的毛发又脏又潦草,跟刚才他抱着的那只白白软软的狐狸一点儿也不一样,苍渊内心评价,小可怜样。
也不能逗得太过了,苍渊主动开口道:“要我救你?”
废话!涂山玉立刻用力点头。
“好吧。”苍渊施施然,拿足了架子,淡淡勾了下唇角,露出恶魔的微笑,“那……小狐狸,尾巴给我摸一下,我就护着你。”
涂山玉:“……???”
这人之前还上赶着要保护他,怎么现在把脸一翻,还跟他讲条件了?!
王八蛋,真会趁狐之危!
再说了,涂山玉之前没有同意这人摸自己的尾巴,他不也摸过多次了???现在又假惺惺地问什么!
涂山玉狠狠地瞪着苍渊,鼻子都气得皱了起来,小幅度地抽了下。
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现实是对于一只清高自许的狐狸来说,出卖尊严——尤其是出卖他的尾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苍渊笑着问他:“考虑好了么?这买卖还算划算吧?”
涂山玉心道,划算个屁。
苍渊也不催他,只是抬眸望一眼梼杌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恐吓小狐狸:“梼杌要追过来了哦。”
涂山玉:“……”
他的身体不禁一抖。
狐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涂山玉不情不愿地翘起八条尾巴,勾住了黑衣青年的脚踝和小腿,上下来回蹭动,无声地示弱和示好。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
他方才身上滚了泥土和草屑,现在尾巴脏得毛都快拧在一起了,这人想摸是吧,好好好,把这些脏东西全蹭他身上,叫这王八蛋再随便乱摸!
苍渊低头扫了一眼脚边快扭成花的狐狸尾巴,如同有读心术一般,轻“啧”了一声:“别着急,回去再摸你。”
“谁让你把自己弄得这么脏,现在摸你,要把我的手也弄脏了。小狐狸,回去给你洗干净了,我再摸你。”
涂山玉:“……”
谁急了?谁急了!一辈子不摸他才好呢!
明明是这人自己提的条件,说想摸他,现在居然敢嫌弃他?!
涂山玉怒不可遏。
他忍,等到出了幻境,看他怎么把今日所受的屈辱全部还回去!
苍渊笑了一声,履行诺言,梼杌快要逼近之时,他一抬手,指尖跃出一道灵光,四散而去,以梼杌所立之处为中心,轰然落在四周,梼杌周遭顿时燃起熊熊烈焰,如同置身火海。
没有任何兽类会不怕明火,梼杌自己也会喷火,但并非自己不怕火烧。赤瞳被火焰打亮,满是惊慌,它焦躁起来,脚下踉踉跄跄地乱转,想找个突破口冲出去,却被火撩到,灼伤一片青黑皮肤,发出惊怒狂暴的嘶吼。
四周火焰严丝合缝,它成了一头困兽。
火光冲天,几乎要把黑夜照成白昼。
不光是梼杌,涂山玉也是兽类,大火燃起的瞬间,他也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忽然,他身体一轻,被人勾着小肚子抱了起来。涂山玉木着脸,压抑住反抗的**。
金色的瞳孔仍望着火圈的方向,涂山玉心想,原来制服梼杌对这人而言是如此轻易的事情。
举手之劳而已,这人居然这么为难他,还让他出卖尾巴交换。
人心,真是太险恶了。
又想,这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梼杌,只是困住它?这么废物?
幸亏方才雨停了,要是雨还在下,他用火不是白费力气?
涂山玉被挽在臂弯里,往黑衣青年的腰腹处一瞥,看他腰间的那把银色长剑。
那是他的剑。
涂山玉的剑是寒山之石所铸,世上罕见的神兵利器。
涂山玉想道,带了他的剑,又不出剑,把这玩意儿当个好看的装饰么?
苍渊并不知道有只小狐狸正在腹诽他,他说着回去洗干净了再摸,但狐狸就在怀里抱着,很难控制住不摸。
可摸了一下,他又感叹:“真脏啊……”
修长的手指上沾上泥点,在冷白皮肤上愈加醒目。
“你这是去泥地里洗了个澡么?”苍渊又从那灰扑扑的毛发里挑出几枚草屑,随手扔掉。
涂山玉:“……”
有洁癖的狐狸可听不得别人这么说自己。
难道他自己能忍得了现在这样么?
涂山玉的爪子一下子就出来了,隔着衣料,苍渊也感受到了,他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在火光和兽吼中,他抱着狐狸信步往回走,反正手和衣裳都已经蹭脏了,苍渊索性摸了个痛快,动作越发肆意起来。
虽然脏是脏了点,但这是他的狐狸,苍渊觉得没关系。
温暖的手指在身上游走,与涂山玉现在的体温相距甚大,存在感格外鲜明,涂山玉有点受不了被这样磋磨,恨不得咬他一口。
但毕竟这是自己刚刚答应下来的条件,而且他之前就咬过了,这人根本不在乎……涂山玉蹙着眉心再次劝自己忍耐。
狐狸报仇,十年不晚。
苍渊摸着摸着,忽然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脚步也停了,“嗯?”了一声。
声音轻而低沉,很快被梼杌撕心裂肺的吼叫掩了过去,但他们距离很近,涂山玉还是听见了。
涂山玉本已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这人又犯什么病了?
苍渊又确认了一遍,才困惑地问:“怎么只有八条尾巴了?你……少了一条尾巴?”
涂山玉:“……”
这人可真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苍渊是真的不知道。他只循着泥地里的狐狸爪印,远远跟着,没走近之前,的确没看真切。
是以现在亲手摸到,才发现不对。
涂山玉却只觉得他在揭自己伤疤,小幅度挣扎了一下。
苍渊拨开八条尾巴,看见尾椎处果然有片小小的断口,还残留丝缕血迹。
他敛了松散笑意,微微沉了脸,神情正经了几分:“是梼杌那畜生弄的?”
涂山玉鼻子里喷了声气。
说些废话,不然呢?自己断的么?
苍渊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涂山玉往回走,再开口时复又恢复了那万事不经心的散漫,他淡声跟涂山玉解释,刚好解了涂山玉方才的疑惑。
“在幻境里,梼杌本就是一缕游魂,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杀不了它的。”
“不过,”苍渊话锋一转,轻拍了下涂山玉的脑袋,“我们小狐狸受了这么大委屈,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放心,日后哥哥定会为你报仇的。”
原来杀不死,不是他废物才不出剑。
涂山玉心中冷哼,他才不需要别人帮他报仇,现在这样是意外,他要报什么仇,必定要亲刃仇敌。
苍渊又道:“算起来,我救了你两回了,你这下该喊我一声恩人哥哥了吧?”
“……”涂山玉待着没动静,装死中。
也不管他应不应,反正苍渊自顾自决定了:“忘了你还是只狐狸,变不回去,自然也没法叫。”他仿佛十分宽容大度、通情达理地,“这一声先欠着,跟摸尾巴一起,慢慢还吧。”
涂山玉:“……”
这莫须有的账他可不认!
眼看着苍渊原路返回,还在这山林间打转,涂山玉有点心急。
当然不是急着回去被摸尾巴,而是——
他知道这人肯定会再用清洁术把他洗干净的,挂着这一身泥尘,涂山玉也已经忍到极限了,想快些弄干净。
可这人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他那火能烧多久?莫不是活腻歪了,等着火焰熄灭,好让梼杌再有机会出来追杀他们?
涂山玉把苍渊的袖口挠得开了线,苍渊却连一个眼神都没飘下来,压根不关注。
“……”
好一会儿,涂山玉已经等得没脾气了,苍渊才找到了那根断尾。
雨后的泥地松软湿润,白尾巴大半都陷进泥里,难寻得很。
好在苍渊有些耐心。
“找到了。”他淡淡自语。
他俯身,捏着断尾一端,拔萝卜似的,把它从泥地里拔了出来。
涂山玉瞥眼看过去,整只狐狸都凝固住了:“……”
如果说现在长在他身上的八条尾巴都脏兮兮的,沾着斑斑泥点,那么这条尾巴就是从上到下每一根毛发上都裹满了厚重大块的泥土,连白毛都看不到一根了。
甚至很难看出这原来是什么,只能勉强从一整条泥巴里发现少量的尾巴。
有洁癖的狐狸看着自己的断尾又要炸毛。
不,他绝不承认这是他的尾巴!不是!
苍渊却轻笑一声,这会儿也不嫌弃脏不脏了,他面不改色地把这条脏了吧唧的泥尾巴揣进了自己的袖中,连同怀中的狐狸一起打包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