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于一旁站着,明明是一个看客,却是无端被勾惹的心绪不安,遂正准备离去,那窗前女子忽然唇瓣微启:“致远哥哥……”
她的嗓音低低地,那一声唤像隐藏了无数岁月的情深,又像悲恸至极后的无法言语。
听着人心似都要碎了。
青棠回到云光阁,坐在屋顶上,满脑子都是林慕凝最后那一声唤,她守着一个梦境守了许多年,甚至陛下为着照料她,兴许也为了钳制远在翎羽国的林将军,将她收入府中,登基后又封为贵妃。
时至今日,说放她走,便是真的让她走。
可她为何又不愿走了呢?
那一声唤,是仍旧记挂着,是满心满眼都是那人才是。
青棠素未经历过此种情景,只万般不懂一个人怎能有如此揪扯不清的心思?当真是,团成了乱麻。
楚十一出现在屋顶时,青棠瞧了会儿他的背影,方才径自跳下来,装出从屋内走出的模样,而后站在亭下仰脸看着他的方向:“下来说会儿话。”
楚十一近乎要习惯了她时不时便要叫他,遂当即便是跳下来。
他将一走至眼前,青棠便是如林慕凝一般模样瞧着月光感慨:“十一,我又知晓了一桩事。这宫中之事,知晓的多了,竟是让人心酸。”
楚十一凝着女子的侧脸,她并非极娇小的类型,容貌也不出挑,可似乎总与旁人不同。
他默了默,才一同仰起脸:“你知晓了贵妃娘娘之事。”
“你怎知?”青棠疑惑望来。
楚十一坦然道:“最近与你有关之事也就是白日里你与贵妃娘娘比剑,此时你有感慨,多半是知晓了贵妃一事。”
青棠手指曲起,揉了揉额角。“十一,情爱一事,当真让人如此痛苦吗?”
“我原先以为,她故意设计与我,这般费尽心思定是有所图谋。却不曾料到,她竟只是希望陛下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一回。”
“这般卑微入尘埃,值得吗?”青棠越想越是觉得不解。
楚十一眼皮敛下,不做言语。
青棠瞧着他,知晓他更是不懂,遂又是自语:“我看林慕凝那般模样,以自伤来博一个怜悯,怕是活不长。”
这宫中女子竟都是活不长的。原先她还以为,她过世之时,这宫里好歹还剩了皇后娘娘,贵妃和李婕妤。现下看来,余下的只有皇后和李婕妤。
“可她陷害于你。”楚十一蓦地道。
青棠愣了下,不曾想眼前男子竟如她一般思路偏僻,这番……
“你莫不是心疼我了?”青棠眼中攒着狡黠的笑意。
女子侧着身,脑袋也偏向他,正是一双明亮的眼光直直地落入他的眼中。
楚十一愣了下,才身子僵硬道:“这是事实。”
青棠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此是小事,况且,她也没真的伤着我,倒是这宫里的女子怕是会渐渐少去。”
楚十一道:“应当不会,旧人去,自会有新人入。”
“是呀!”青棠不由得轻叹一声,愈是觉得这些女子实是可怜了些。想着,她忽的又是转头盯着身侧的男子,他这样好的面貌,比着楚上玄更甚,往后出了宫不知要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便是不曾真心祸害,遇着林慕凝这般的,亦是白白搭上了一位女子的年华。
“你呢十一,”她道,“若你喜欢一人,可会为了家国大义,做出如林将军一般抉择?”
楚十一手指负在身后微微一紧,他无从作答,只反问一句:“如你是贵妃娘娘,心上之人欺瞒于你,你可会原谅他?”
青棠亦是愣住,她方才看戏时,只觉得林慕凝应当同那侍女一般清醒理智,这宫中待不得,便是那人不再是良人,也该离去。
可此番若真的放在了她自个身上……
青棠吸了口气,嗓音不由也冷了一分:“他当年既已死了,那便是永远死了。”
楚十一手指紧握成拳,又是于身后默然用力,连带着面上平静都险些打破。
良久,他方才沉沉道:“那你可会爱上别人?”
青棠不知身侧之人气息已然有了变化,只偏着头正经思索,晓得楚十一这番问,是因着林慕凝转头爱上了楚上玄。
遂道:“大约会,但不会是陛下。”
楚十一心口一紧,又是松缓:“为何?”
“嗯……”青棠沉吟着,思索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就像心里经过一场惨烈的行刑,死去之人便是林将军,那刽子手是陛下。谁会爱上刽子手?”
青棠说着,忽的瞪圆了眼睛看着楚十一。“对呀,陛下是刽子手,是这一桩情爱不得圆满的根源,林慕凝决然不可能爱上他。”
“她只是……不能原谅。”
是以今日这桩事,为的也不是陛下怜悯。甚至陛下在她这一局棋上,也不过是棋子一枚。她不能原谅,不肯再见原来那人。那人死去,便是死去了。做一局移情别恋的棋,是最为干脆利落的。
只是,当真是凄苦。
“如是你,大约会选择出宫。”
“嗯。”青棠眨眨眼,“大概吧,大概会忘记前尘,重新来过。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无趣又难过。”
楚十一不置可否。
青棠又道:“对了十一,你可知贵妃娘娘如何就拿捏住虞妃了?”竟是让虞妃那般听话。不过以虞妃的脑子,为人拿捏,应也是简单之事。青棠对此有些猜测,其中细节却是并不知晓。
楚十一摇摇头,他对这些并不关心。
“罢了,还是往后我自己瞧着吧!”青棠忽的又道,“还有,我想与你商量一桩事。”她今夜瞧见了那一桩真相,是要找人说说话,可紧要之事却是不能忘了。
楚十一看向她:“你说。”
“往后每一晚,直至我们离宫,你都守着我,待我入睡再行离去好不好?倘或你愿意,我许你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满足你。”
楚十一没有要求。但他凝着眼前女子,仍是郑重道了一声“好”。
青棠不妨他应得如此利落,忙道:“那我去抱被子。”然这步子将要迈开,手臂忽然被人握住。
“嗯?”青棠顿住步子看向他。
楚十一放开手:“天气渐凉,去屋内睡吧,我在一旁守着,等你睡安稳了就走。”顿了顿,又怕她不能放心,添补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青棠看他这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也不怕。”寻常女子兴许会怕,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大步向屋内走,楚十一便是在身后跟着她。
这一夜,青棠照旧是没有被梦魇侵扰。只是也做了一桩梦,梦里是她在天上之时,自个在神霄府团着小猪仔玩。
小猪仔身子小,仅有她巴掌大,眼睛却是圆滚滚的,瞧着极是可爱。
可惜她养了它几千年,小猪仔也是没甚出息,总不能长成个大猪仔,好给她当个坐骑,因而便只能一直团着它。
幸得,这小猪仔不愧是猪仔,肚子圆滚滚的,手感极好。
青棠在梦中抚摸着小猪仔,自个都忍不住扬了扬唇。
正在被青棠抓了手,又是来回抚摸着脸颊的楚十一,单膝跪地,身子又是前倾,好让青棠够他的姿势舒适些。
眼见得床榻之上的女子摸着他,忽然在睡梦中都是笑了笑,他自个亦是忍不住唇角勾起。
像是从不会笑的人忽然笑了,在这夜色里辟了一团亮光。
梦中之人尤无自觉,只觉得这小猪仔手感极好。
次日青棠苏醒,念起这个梦,只觉得定是她的小猪仔想她了。往日小猪仔跟着她,伙食是一等一的好,现在跟着司命星君,或是没吃饱,这才悄悄入了她的梦。
然她一睁眼,也是瞧见了这是在十亿处凡世其间的一处,她刚刚坐起,小栖过来正帮她穿着衣裳呢,正阳殿的旨意就传到了她们云光阁。
道是,青美人刺伤贵妃娘娘虽是无心之举,但不能不罚,责令她闭门思过一月。
青棠算着她孟冬时节的生辰,母亲入宫也还有一月有余,这楚上玄责罚之下,倒还惦记着先前允诺之事。
青棠接了这旨意,总归,闭不闭门的对她也没什么妨碍。
梧秋又是告诉她:“奴婢听说今日陛下一共下了两道旨意,一道责罚小姐,还有一道是又抬了绿美人的位份。”
“她现下是绿婕妤了。”
青棠淡淡应着,这是离死期又近了一步。遂与梧秋同小栖道:“咱们以后不管旁人,好生过咱们自己的日子,时机到了我便带你们走。”
两人俱是猛地点头,捣蒜似的。不知何以,从前小栖定以为离宫是天方夜谭,可最近被梧秋带着,竟也变成了和她一样的,对小姐无条件信任。哪怕,是那般难以置信之事。
宫门将要关闭时,门外忽的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那人道:“刘公公,我们娘娘和青美人有些话要说,可否通融一二?”
那刘公公恭敬应声:“虞妃娘娘请便,陛下只说是今日要关了云光阁的宫门,未说具体时辰,奴才等着娘娘便是。”
来的人是虞妃。是了,陛下宠妃,这些人自然会通融。
青棠一抬眼便是瞧见虞妃娘娘一身娇艳的衣裳,她除却正红色不能穿,各样明媚的红算是都穿过了。
青棠瞧她那般下颌微扬的模样,心下才道,是呀,这样上赶着来踩她一脚才是虞妃的作风。先前那一环一扣的计谋,不是她的脑子能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