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回到云光阁,微蹙的眉方才舒展开。小栖与梧秋正好端了茶水和糕点进门,青棠用着,仿佛方才什么要紧的事都没发生。
小栖见自家小姐这般不在意,不由得愈是紧张道:“小姐,这事咱们该怎么办啊?”
梧秋在一旁亦是面色严肃道:“奴婢亦是不曾想到虞妃娘娘此次竟然存了后招,现在小姐不小心伤了贵妃娘娘,只怕陛下那里咱们不好交代。”便是合宫皆知陛下宠着虞妃娘娘,却是也从未见过陛下如此与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
陛下那般抱着贵妃娘娘,步履匆匆,可见是真的着急。
青棠搁下茶盏,姿态悠然:“虞妃没那么聪明,此事不是她的手笔。”
“可确实是她提议要小姐舞剑的。”小栖道。
青棠耐心解释:“与贵妃娘娘比剑之事虽是虞妃提及,但贵妃流连于佛堂,比剑这般充满了杀气之事,虞妃怎就十拿九稳知晓贵妃娘娘一定会应允?”
既是算计旁人,当然要有十成十的把握才是。
梧秋拧着眉:“小姐的意思,此事从头到尾都是贵妃布局?可若是她布局,她图什么呢?”
“是呀!”小栖满眼不解,“就为了小姐最后刺她一剑,诬赖小姐伤人吗?可咱们也从没有得罪过她啊,不!咱们甚至都没怎么同她说过话。”小姐日日往皇后娘娘处请安,都没见过几次贵妃娘娘。
青棠默然摇摇头:“我也不知她到底图什么,但此事决然不是虞妃一人所为。”这样一环一扣的心计,虞妃是没有的。
这其中虽说也有她的算计,但大抵为人鼓动。且虞妃所知,大约到比剑为止。她无意刺伤林慕凝,虞妃瞧着是比她还要惊异的。
这不在虞妃的算计之中。
青棠又道:“以虞妃的脑子,顶多是想看我在众人面前被打得落花流水,丢尽了颜面。贵妃娘娘被伤这一招,不在她的控制之内。”
梧秋道:“奴婢一直瞧着,起先小姐不及贵妃娘娘,后来勉强对个平手,贵妃娘娘被伤实是事发突然。”
青棠摩挲着手腕:“是她算计好的。”
“啊?”小栖与梧秋不约而同惊异道。
小栖又道:“这种事怎么算计?当时正阳殿的小太监突然过来,虞妃怎么会事先知道?而且……”小栖蹙着眉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故意受伤?就算是她要诬赖小姐,也得有个理由才是。”
“她并非事先知道,只是刚好有了契机。”
两人俱是摇头。
青棠解释道:“我们比剑之时,她曾与我道,我们同时刺向对方左肩,再同时收手。我那时念着或许事有蹊跷,但并不知缘由,便照做了。”
“我猜想,当时即便没有小太监前来惊扰了她,她也是预备被我刺中的。”
“她被伤着,唯她一人可控。是以,此计幕后之人也只有她。”
小栖听着仍是懵懂着,梧秋先反应过来,道:“所以虞妃娘娘并没有在小姐伤了贵妃之后落井下石。”
“嗯。”青棠淡淡道,“她脑子不大好,但也不至蠢钝到如此地步。舞剑之事是她提议,我伤了人明显是并非本心。我若被治了罪,她也要被连带。”
一侧的小栖终于回过味来:“是啊,如果是虞妃的手段,那当时定要添一把火,唯恐小姐被罚的轻了才是。正因为她不曾料到竟是贵妃受了伤,所以才一句话没多说。”譬如其他宫里的娘娘,甚至是她与梧秋,当下全是惊异了。
“就是……”小栖仍是蹙着眉,“贵妃娘娘图什么呢?”
青棠眸色沉了些,这也是她不能知晓之事。
贵妃娘娘这般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只待入夜后,走一走扶华宫了。
是夜。
青棠省去了坐于人家屋顶的麻烦,径自进了扶华宫林慕凝的卧房。这一夜,楚上玄并未因着她受了伤就留在此处,而是照旧去了绿美人那处,自然,是继续做着遮掩的样子。
青棠进门时,林慕凝仍是那一身白衣,只是将沾染了血污的衣裳换下,照旧是素色。她立于窗前,仰脸看着窗外枝叶交错,看着残缺的月光。
她身侧站着一名侍女,同她一般无二地听着林慕凝低语呢喃。
“今年的雪快到了吧!”
那侍女低低应了声:“快了。”
“我最喜欢那雪景,每年第一场雪,他在雪中舞剑,映着漫天飞舞的梅花,多好的景啊!嗯,他还总会惦记着我这宫里的碳炉够不够,会不会受了凉。”林慕凝说着,最后甚至在那一片黑夜的沉寂里,默然扬了扬唇。
青棠于一侧瞧着,只觉得女子身子单薄,这样的冷风,大约真要着了凉。
那侍女却是疏忽败了景,她道:“娘娘,您糊涂了。”
林慕凝愣了愣,唇边笑意蓦地苦涩起来。“是啊,我竟是糊涂了,宫外之人怎会惦记我这宫内之人的冷暖?”
青棠眼皮微抬,林慕凝惦念之人竟不是陛下?可她言说里……青棠心念转过蓦然懂了,却是舞剑之人存于过去,惦记他冷暖才是当今陛下。这二人,并非一人。亦是怪不得这侍女要提醒她一声,莫是糊涂了。
那侍女又道:“娘娘,您不该这么折磨自己,如若林将军知晓,他定不忍您是如今这般模样。您该往前看了。”
林慕凝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素尘,我的前方是什么,陛下吗?”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背弃了堂哥,陛下也不会。”
素尘又道:“陛下他是在意您的。”
“所以今日照旧去了沁园阁。”林慕凝眼下已是添了冷意,颇有几分自嘲,“他不过是承了表哥的恩情,他在意的是绿美人,是虞妃。”
“可您喜欢陛下不是吗?”
这一回,林慕凝久久没有言语。
素尘没打算停下,像是要戳穿一层糊了很久的纸,要一下子戳破才好。她继续道:“娘娘您心里若是没有陛下,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自然,也不会吃醋嫉妒吧!”
“娘娘该做一个抉择了,是始终念着旧人,还是往前走。这样在中间徘徊,会要人性命的。”
林慕凝久久地望着那一轮缺月,忽的阖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嗓音渐渐有些发哑:“人人都道我这心里装着旧人,陛下也这么想。后来,连我也信了。直至我知晓父亲即将入宫,我知道人们为我造的梦境就要碎了,可我不知如何选?”
“致远哥哥竟然从一开始便没有死,我守着一个梦境守了三年,等来他还活着的消息。”
“可是素尘,三年了,我的心变了。”
“他来带我走,我不肯了。”
素尘又一次径自挑破:“您爱上了陛下。”她道,“那咱们便留在这宫里,求得陛下垂怜。”
“若是你呢?”林慕凝忽而道。
素尘应声:“如若是奴婢,奴婢会选择离开。这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娘娘不是也清楚吗?”陛下心念之人,大约永远不会是娘娘,这日子过着实在是辛苦。
林慕凝轻轻摇着头,她拿不定主意。
素尘回转身将披风拿来,披在自家娘娘身上,方又道:“娘娘心底或许有些恨着致远少爷,可今日陛下已然全都说明,致远少爷当年是为着家国大义,才假死到了翎羽国为细作。致远少爷或是负了娘娘,可他此番也是真的一片真心,求娘娘随他走。”
“如是奴婢,便是心里不再有他,也会随着他走。天地逍遥,总好过这宫里令人发闷的日子。”
林慕凝回转身,抬手覆在素尘素净的面上:“你原来叫什么?”
素尘不妨自家娘娘为何忽然如此问,愣了下。
林慕凝又道:“你想出宫是吗?”
素尘依是愣着。她原本想要劝娘娘做一个抉择,没成想被娘娘反问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那便替我出去吧!去过逍遥日子。”
“娘娘……”素尘凝着她,眼睛有些潮湿。她知道,这是娘娘做了抉择了,她决定留在这宫墙内,求一份求不来的心意。
她猛地跪下:“奴婢多谢娘娘,愿娘娘求得所愿。”
素尘去收拾行李时,青棠仍站在暗处,看着月光下那道单薄的身影。她作为一个看客,看得久了,忽然喉头也有些发哽。
原先,她与贵妃娘娘无甚交集,也并未在意过,她的宫人是否少了一个。
却原来,是少了一个的。
而林慕凝那一问“你原来叫什么?”才忽的叫她想起,林慕凝身侧两位贴身侍女,分别唤做素尘与玉沙,这两人的名字,全是雪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