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
院子里灿烂盛开的梨花如玉,春风越过窗棂,将晶莹剔透的花瓣留在少女额头。
扶黎在一阵少女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醒来,有些恍惚。
她记得,自己死了,死于仙界为首的三仙门之主合力围杀之下。
弑杀仙族,多么荒诞又可笑的借口!
心口处剧烈的疼痛清晰的告诉扶黎,她还活着。试了下,许是因太久未动的缘故,身体动不了,于是在有限的视线里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青色的床帏,古朴的窗棂,还有热闹的人声,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她到了人间。
扶黎苦笑一声,师父要她来人间时,她没能来得了。她以为自己死了,一睁眼,却又身在人间。
还真是阴差阳错,恍如隔世。
一团粉色落在她眼底,渐渐形成清晰的轮廓,是一个梳着双丫簪,两侧缀着许多银铃和彩纱的小姑娘,像极了仙灵秘境里咬上一口便能成仙的金灵童子。
随着她说话,两侧的银铃在她发间跳动清响。
“周大哥,参汤好了吗?”
林铃站在门口朝厨房的位置使劲张望,一边张望一边嘟囔,“是不是这些参芝还是不够好,这都两年了,白衣姑娘一直沉睡没有丝毫转醒痕迹。”
说着跺了跺脚,粉拳紧握,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行,今天回去就跟爹说,得往远处都城多多去寻些更久年份的参芝来,这附近都城的,年份是越来越轻了!”
周时暮端着熬好的参汤进来,听着林铃的话,不由好笑。
“林伯父这两年可是把周围都城能寻到的参芝都给你寻来了,要是让伯父知道你这般说,怕是要伤心了。”
林铃承认自己爹爹确实很尽力了,却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可白衣姑娘没醒,还是要继续寻的。”
扶黎看着一团褐色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是一个眉目温和,长相俊逸的小郎君。
林铃过来如往常一般帮扶黎掖被角,于是六目就这样乍然相撞!
此时扶黎的眸不染任何尘埃,净的仿佛山间精灵,林铃呆了一呆,不自觉伸手戳了戳一旁的周时暮。
“周大哥,我出现幻觉了,我看到仙子睁眼了。”
周时暮也震惊着脸,半晌才反应过来,被扶黎这般望着,整个人都结巴了。
“我……我好像也出现……幻……幻觉了!”
林铃飞快闭了一下眼,又猛地睁开,发现扶黎还是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们,一下兴奋的蹦起。
“不是幻觉,是仙子……白衣姑娘醒了!”
这一蹦,不小心将男子手中的参碗碰了出去,周时暮整个人立时往前一探,步伐转换间忙接住被林铃激动下碰掉的参碗,好在他眼疾手快,参汤并没有洒出去。
于是扶黎眼睁睁看着眼中那个粉团子一下凑近了自己,一张好看的娃娃脸就这般乍然撞进她眼底。
“你…你醒了?”
林铃看着睁眼的扶黎,突然的对视让她有些莫名的局促,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一下,扶黎眸子动了动,林铃激动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忙忙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藏的兴奋,“真的醒了,真的醒了!”
扶黎刚刚醒来,眼前一切都太过陌生,张了张嘴,嗓子疼的厉害,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铃见状激动又慌张,“不着急不着急,先喝参汤。”
说罢忙绕至一旁,将扶黎慢慢扶起然后靠在自己肩膀上,周时暮将温度刚刚好的参汤一勺一勺喂到扶黎口中。
一碗参汤喝了个精光,林铃大喜,往日扶黎昏迷时,最多的时候也只能喂进去半碗。
帮其擦了嘴角,试着问她:“你…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我……我叫林铃,这是周时暮周大哥。”
说罢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扶黎,直盯得扶黎有些不好意思。
她叫什么?碧霄宫大弟子仙君扶黎?
不,她好似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潜藏在她记忆深处,一直不被记起的名字。
那日她被三仙门为首的瑶仙宫之主仙羽圣尊重伤,一掌之下近乎毙命,意识消散时,她脑中闪过一段陌生的记忆。
城中发生了妖患。
一位母亲,带着自己年幼的女儿一路逃命,逃到了一座山崖上,还是逃不过追来妖兽的魔爪,年轻母亲为救自己女儿,将其藏于巨石之后,自己引着追来的妖兽一起跳下山崖,试图保全自己女儿性命。
最后的记忆,落在妖兽随着母亲一起跳下山崖的瞬间,无边的痛苦在这时突然席卷扶黎整个心脏,痛的她四肢不受控制般蜷缩。
模糊中,她听到那年轻女子站在远处,周身映着太阳明媚的光彩,轻笑着柔声遥遥喊她,“月儿~月儿~”
“啊!”
扶黎头痛欲裂,心口处像有什么将要扯破她心脏逃将出来,面色霎时苍白如纸。
林铃看着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痛苦不堪的扶黎一下不知所措,只下意识紧紧的抱着她,一遍一遍轻拍她后背。
“没事没事…不怕不怕…”
一边仓皇的看着周时暮,周时暮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只能想到城中的老大夫,于是忙道:“我去请张老先生!”说完飞一声跑了出去。
张老先生,乃当今云州城见识最多医术最好的医者。
被周时暮急匆匆背来的张老先生把完脉后,凝着眉对静立一旁的两人道:“虚弱之症大好,一时急火攻心,我开两剂药,煎服就好。”
“谢谢张老先生!”
林铃真诚致谢,看向一旁的周时暮,“周大哥,你送回张老先生后,记得抓药回来。”
张老先生生的慈眉善目,闻言呵呵作笑,“不用送我了,就当是出门散散步,当下城中风光正好,若不观赏岂非可惜,倒是你们,这两年把这位姑娘照顾的极好。”
周时暮十分歉意:“麻烦您了。”
张老先生毫不在意,开好方子后笑着告辞:“人老了,就要多活动活动,听闻今日午后城东有赏花宴,这大好机会,看看这些花花草草,有益身心愉悦。”
说着已然走向门口,“你们不用送我,照顾那姑娘去吧。”说罢施施然离了周家,一如往常出门去见好友,自如又洒脱。
周时暮紧跟着出门抓了药,煎服后和林铃一起喂给了扶黎。
扶黎昏迷不醒,做着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看着那年轻女子一遍遍跳崖,看着她们一次次被妖兽追到,看着那女子一声声浅笑着温柔唤她作月儿……
扶黎是在夜半时分醒来的,梦境尽数散去,刚一睁眼,便觉得有什么重重压在自己身上,歪了歪头,看到了趴在一旁,守着她早已睡熟的林铃。
一只胳膊大大的摆在她身上。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那双黑乌乌的大眼睛。
扶黎细细打量,发现这个女孩子长得真的很可爱,和师妹幼时一般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声音很轻很轻,却一下将熟睡的少女惊醒了。
林铃迷糊糊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扶黎睁着眼,眼中带笑的看着她,惊喜的笑声伴着压低的欢呼。
“白衣姑娘你醒啦?你饿不饿?渴不渴?可要吃东西或喝水?”
扶黎被她懵呼的样子萌翻了,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无尽的喑哑:“晚月。”
林铃懵了一下,看着她,似是不明白晚月是什么意思,又听得扶黎轻声道:“我的名字。”
过去盛极一时的碧霄宫大弟子扶黎仙君已经死了,作恶的仙族被她尽数斩杀,不能再祸害人间,师妹如她预想那般留在了仙界,与她而言,所有心愿皆了,而今算是换了一种方式,以师父遗言那般活了下来。
她不知梦里那对母女是谁,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到其他的名字,此时月上中天,天色至晚,便将晚月这个名字拿来用了,于心底深处下意识的觉得,梦中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她。
可她没有任何对那年轻女子的记忆,幼时的记忆都是碧霄宫,以及师父师妹的影子。
是以一时之间,她分不清那个梦到底是真是假。
“晚月,晚月。”
林铃低喃,而后一双眼晶亮的看着她,“那我可以唤你晚月姐姐吗?”
少女的声音像带着无穷魔力,拉回了扶黎思绪,让人无法拒绝,轻笑一声,“自是可以。”
“晚月姐姐,晚月姐姐……”
林铃看着眼前如玉雕琢,美而不艳,娇而不媚的女子高兴欢呼。
看着眼前天真的少女,扶黎心想,虽不如师父之愿,在人间择一清净之地静修余生,眼前这个小姑娘,带着人间独有的热闹和欢悦,她,许要热闹的过完一生了。
在她醒来之际,就已感受到自己残破如废墟的灵脉,仙羽那致命一掌,终是断了她修仙的路。
“这天上啊,看着太平,恐难是你安身之地,你天赋寻常,又命劫难消,为师不愿你再留这是非之地,待为师走后,你便去往人界,寻一清净之地,若能渡过命劫,自是上天眷顾,若是不然,安乐一世是为师对你最后的师命。”
扶黎眸色低垂,不曾想师父仙逝前的殷殷叮咛,竟变成了留给她的最后师命。
“万要记得,一旦下界,你就是一寻常凡人,如今所修仙法道术,万不可展于人间,更不可贸然出头,无故招致祸患是小,若引得命劫而至,为师在天之灵难以心安!”
“往后仙途漫漫,剩下的路无人陪你,是劫是福都要你独自去走了。”
师父说,她是死而复生之人,故而带了命劫,不曾想命劫来的如此之快。
斩杀为恶仙族暴露身份,为救师妹留在仙界,她力抗仙界三仙门之主,本以为命劫之下她再无生机可言,却不想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命,还来到了师父所言人界。
只是,此后,她真的只一个凡人了,若能如师父最后的愿望安乐一生,便算是全了与师父最后的师徒之情,扶黎如是想。
师父掌心的温度似一直停留在她额顶,扶黎没想到,如师如父的师父仙陨时才两千多岁,对于仙寿万万年的仙人来说,师父去的太早了。
敛去眼底湿意,将所有难过悲痛尽数掩藏,她必须坚强的活着,开心、幸福的活着,那样,师父在天之灵才会真正安息。
她,要做一个幸福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