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雄父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你不曾让我们担忧过,倾注在你身上的整个厄喀德那的心血,让你如今能够站在多少虫族难以想象的高度。小时候你就说会成为家族的骄傲,那个时候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我们支持你的选择,但是为了一个心思不在你身上的雌虫而毁了自己,你真的太令我们失望了。”
“为了胜利而生的人,注定走向败北。阿摩,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所有其他人的期望和安排都不能成为你的目标。”
“精神力重度衰竭将伴随着全身多器官衰弱,从现在起每一刻你的健康状况都在恶化,离翅翼最近的脊柱,到四肢内脏,最先出现的症状是行动困难,接下来是失明失聪,呼吸困难,所有的生命体征都靠器械维持。长达两年的精神力灌溉把列昂·阿列克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他却没有来看你一眼,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雄虫里,你看人的眼光是最差劲的。”
“你认为,什么是神迹?是世所罕见的精神力天赋,还是明明身为雄虫却有着足以媲美顶尖雌虫的身体素质。前二十多年无拘无束的人生,是我们唯一能送你的礼物,现在,请面对残酷的真相——”
意识堕入无尽混沌,此前几十年的人生如同老旧留声机上卡顿播放的唱片,指针每一次暂停,都指向令阿缇琉丝刻骨铭心的旧痕。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了荣誉而生,作为最优秀的雄虫将领,他的军事生涯被奉为史诗,帝国为其鸣炮三日,整个世界只是他手边展开的地图,成功不过俯首可拾。
——直到那个夜晚,由他一手创建的伊德瑞迩营成建制地阵亡,除他和夏盖以外全员牺牲,从此成为历史,最后由阿缇琉丝亲手抹除番号,降下营旗。至此,他不再亲历任何一场战争,无数次的自我诘问和内疚崩溃差点将他压垮。
列昂·阿列克,那个余生恨他入骨的雌虫,在彼时仍将他视为挚友,冷漠如深冬的军中明星唯独对他伸出双手,深渊中的阿缇琉丝不可自抑地握住蛛丝,在此后的数年里毫无保留地追逐着他。
即便粉身碎骨,也不想放手。
“噔——”恢宏深广的钟声响起第四下,漆黑繁复的教堂钟铃轻颤着抖落细小尘埃,温和灿烂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从穹顶投射,雕刻着众神的小尖拱错落有致,光影静静流淌在纵深广袤的教堂中,所有光束经过精心设计折射汇聚在中殿,是幽深殿堂中唯一的光柱。
振聋发聩的钟声让阿缇琉丝顷刻回神,脑海中嘈杂无章的声音归于沉寂,一切质疑、愤怒、困惑的诘问杳然消失。
这是——
阿缇琉丝震惊抬眸,正对上巨蛇塑像的漆黑竖瞳,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正位于安提戈涅大教堂。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双手,左手腕上复杂精致的族徽猝不及防间映入眼帘,是曾经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却被自己亲手挖除的图案。
还有脑海中沉静深邃的精神海,收拢在鞘骨里完好无缺的翅翼,以及健康无比的躯体。
原来如此。
年幼时阿缇琉丝听过一个神话,如果执念强烈,每一位虫族都可以感动朱庇特,朱庇特会许给那位虫族一个愿望。而他上辈子死前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再看一眼以前的自己——健康而生机勃勃的阿缇琉丝,即使是千难万苦也轻易蹚过,仿佛这个世上没有能将他击败的困境。
如今他有强健的体魄和不屈的意志,一切推倒重来,命运的权柄必须彻底易主。
阿缇琉丝狂喜之下很快就接受了自己重生在十三年前的事实,因呼吸道衰竭,他曾经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受着巨大痛苦,所以他现在第一反应是贪婪地自由呼吸,感受着生机在这具躯体内肆意流淌。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此时此地正在举行的是自己的成年礼。
作为厄喀德那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阿缇琉丝将在自己的成年礼上真正获得家族的认可,并将自己的姓名签署在福音圣书上,作为厄喀德那家族推出的国王候选人。
这枚族徽就是在成年礼上由他的雄父兰因大公亲手纹制——族徽需要由高等级雄虫用精神力纹制,对精神力消耗巨大,一般由家族内的旁系长辈进行,兰因大公却因怜爱幼子,以惊人的精细度亲自完成了这场纹制,事后静养了数月之久。
想到雄父,阿缇琉丝心中一疼,强打精神回忆接下来的流程。
教宗洗礼。
塔尔塔洛斯神教是斯堤克斯帝国唯一信奉的教宗,奉朱庇特为主神,祂们认为万物的归途是沉落在大地最深处的深渊,宁静深远,静默庄严。
无数的拱券让安提戈涅大教堂纵深幽远,从天窗投入的阳光经过反复折射,已如几尾银鱼在无尽深远的暗海游弋,微光跳动,汇聚在阿缇琉丝头顶,而后倾泻而下,如宝石帘幕,如水光四溅,那浮光跃金下冰冷平静的面容,在模糊光线中依旧美得历历在目,比神像更具圣洁。
全身漆黑的教宗高坐在神明台上,如神明背后的影子,寂静而沉默地注视着聚光灯中间的阿缇琉丝。
有如神迹。
戴着黑色纱帽的叶菲烈尼·奥汀维奇·乌拉诺斯这般想到,而后他在寂静中向阿缇琉丝伸出了左手。
按照斯堤克斯帝国的传统,阿缇琉丝将站在圣阶下,向枢机团行吻手礼,然后仰首等待枢机主教为他佩戴象征着厄喀德那家族的胸针。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漆黑的银边袖袍中伸出,极致的白与黑构成一幅优雅画卷,存在感强烈地吸引着所有虫族的视线。
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手缺失了小指,仅存的四指呈现出畸形而怪异的美,居高临下地悬停在阿缇琉丝面前。
“黯黑的大地上,主的子民垂着脑袋平静地走着
万物在光明和宁静里向着深渊降落
夕阳沉寂
而神秘天国的甜蜜
永远留驻在我的心中。”
唱诗班低声吟咏着,幼童纯净空灵的声音如泠泠冷泉,在教堂中盈盈流淌。
阿缇琉丝目视着这只手,微微低头,鲜红的嘴唇在纤瘦的手背上一擦而过,他的脊背自始至终没有弯折,眼睫下垂,显出具有欺骗性的柔顺与虔诚。
这位残缺的枢机主教将冰冷精美的宝石胸针别在阿缇琉丝的胸口,阿缇琉丝无法透过黑沉沉的纱帽看到祂的表情,却依稀能猜到些许。
一定是充满了揶揄和戏谑。
少年时最离经叛道的好友,如今却成为了离神明最近的枢机主教,甚至得以亲手为自己佩戴成年胸针。
阿缇琉丝对暗号般地牵动唇角,他确信对方能看到这抹细小的弧度。
色泽漆黑,但从某些角度看去却又仿佛流淌着碎金的凤蝶胸针,既是厄喀德那家族成员的象征,也昭示了其种属是昳丽冷淡的蝶族。
所有例行仪式结束后,隆重盛大的成年礼齐聚九大选帝侯,是帝国今年最佳名利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阿缇琉丝见了无数张脸,手里那杯馥郁晶莹的酒却还剩大半。
他目送发小背对着所有灯红酒绿,融入漆黑的教宗,对其背影遥遥举杯。
直到兰因大公和罗萨蒂亚元帅一起走来,阿缇琉丝才有种自己确实重生的实感。
上一世直到死前,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雄父雌父了。
“阿摩,你雌父的侄子正好也在,你想见见么?”兰因大公关切地询问,在他心里今天刚成年的阿缇琉丝仍旧是幼崽,这些无谓的社交视后者心意而定。
罗萨蒂亚元帅补充道:“尼普顿现任族长,你最好去见一面。”
此时的阿缇琉丝即将从斯堤克斯帝**事大学毕业,该校也被称为将军的摇篮,从成立之初起,几乎垄断所有高级军官。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列昂,他是纯粹从战场中走出的将军。
大学时,相比起列昂,另一个雌虫的名字对于阿缇琉丝而言更为熟悉。
谢默司·德瑞·尼普顿。
他是列昂的好友,而阿缇琉丝则在两个月前刚打破他留在大学里关于机甲微操的记录,这其中固然有雄虫精神力优势的因素,但也证明了阿缇琉丝的身体素质足够承受他自己的精神力。
上一世,阿缇琉丝并未接受雌父的提议,对于这位低调的族长,阿缇琉丝并不感兴趣,也因此直到和列昂结婚后,他才第一次见到谢默司。双方族中长辈本有意撮合的一对,也阴差阳错在十多年后才有正式交集。
看来这一次的见面,不会如前世那般残酷。
尚且显得年少的雄虫从容为自己添满美酒,无可挑剔地做了一个“请引见”的标准礼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