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旁。
“人人都颂扬我舍身殉道的功德,谁人知道,我不过是你在玄天城的一双眼睛而已。”向晚声音凄婉。
“你这双眼睛也不是很称职。有些事情你是故意不报给我知道吧?我知道是我对你不起,从来没有跟你计较过。”邵则德的语气竟有些温柔。
“你元神本就有损,我身殒之后,你也不好过,这些年我看在眼里,你衰老的速度越发快了。”向晚也柔声道。
周行刚同匆匆赶来汇报的燕衔泥说了几句话,抬头见邵则德同向晚二人,竟旁若无人地诉起衷肠来,忍不住在旁喝道:
“邵则德,你不潜心修炼,欲念太多,以至于天人五衰,你不思重塑道心,反而想走歪门邪道。
这些年,你通过掠夺别的修士的性命,来延续自己的性命,枉死司里,多少冤魂日夜哭嚎你的名字。”
他话音未落,一排鬼影便出现在场中。正是于归带着一众怨灵来了。
怨灵被庇护在黑伞下,不惧日光,见到邵则德皆是目眦欲裂,一个个控诉自己的冤情。
邵则德被苦主当面唾骂,脸色铁青。向晚退至一边,默默垂泪。
待怨灵都讲完了,发泄够了,周行这才继续道:
“我在长安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不距道想要摞取全京兆的一魂到底所为何事。
适才冥府功曹传来消息,他们在生死簿上查到了咒术所做的手脚,这咒术一旦成功施行,这些生魂人人都将失去十年阳寿。谁若是因此丧命,未享的阳寿就将转移到你的头上。
上百万凡人的十年阳寿,又能换你几年好活?这咒术被打断后,你竟又贼心不死,今日又伙同不距道,在这绿无涯布下阵法,想要摞取所有人的魂魄,给自己续命。你同毕则新倒真是兄弟情深呐。”
听到周行的说法,众人纷纷转头去看祭台,此时祭台依旧在缓慢转动,上面早已无人。因为被玄天城僚佐全力压制,并未释放任何伤害。
在场有大胆的,便跃到祭台上探头去看,继而冲众人嚷道:
“果然是摄取魂魄的阵法,这......这大冢宰真的想要我们的魂魄来给自己续命!”
“可这阵法需要里应外合,他们外族如何能在祭台重地布置阵法?”
“是松枥!是她想要毁掉绿无涯,毁掉涧石的族人!”有聪颖的反应过来。
众人看向邵则德的眼神无不愤然。一时间咒骂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周行抬手向下压一压,场内这才安静下来。
“为了延续自己的性命,如此草菅人命,这是第六桩罪了。”
周行看向邵则德,不解道:“邵则德,玄天台将你养大,又教授你仙法,你为何对同门如此残忍?”
“我何曾是为了害他们,如同当年的玄天台一样,我的玄天城,他们想要进来就得经过试炼,他们若无法从不距道手中逃生,又凭什么进到玄天城?”
邵则德心知大势已去,终于撕下伪装,说了心里话。
他昂然道:“我只是看不惯这些内门弟子高人一等,看不惯玄天台过河拆桥,这些年我的所有举措都无愧于苍生。”
看到邵则德这个样子,周行有些痛心:
“邵则德,我从大变前就认识你了,我一直敬你是重建玄天城的义士。这些年虽然我们明争暗斗,我也以为只是权力之争,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我即便有千错万错,这世间人人都可以唾弃我,唯有你不配指摘我。我变成这个样子皆是拜你所赐。”
邵则德横眉立目地转向周行。
周行正要说什么,邵则德却不容他开口,他举起右手,指着周行,啐道:
“是你!是你提供的错误情报害我陷入绝境。是你!是你见死不救,看着我为了脱身,生生损毁了自己的元神。”
邵则德的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他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石方巳,又恶狠狠地控诉道:“是你!是你为了那样一个邪魔外道,置自己的同道于不顾。”
石方巳一直戒备在周行左近,时刻提防邵则德穷途末路,会对周行突然发难,此时骤然被点名,一时有些呆怔,下意识地看向周行,想知道周行会如何应答。
“即便我当时没有出手帮你破阵,也不是你出卖玄天台的理由。脚长在你的身上,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如何怪得别人?”
“说得轻巧,你可知我那时的境遇?那日与我同样重伤的不周弟子被他师尊带回去,不过半月就生龙活虎,恢复如初。而我呢?因为元神损毁,见弃于师门!
我的一切都完了,玄天台只让我做一个没有前途的录事,崇光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为了玄天台鞠躬尽瘁,最后却被弃如敝履。
不是向晚同我结共魂咒,我怎么可能翻身?阿新说得对,你们这些不周弟子眼里,我们就是棋子而已,用废了就丢。
最后还要说什么是我们能力不够。我就是想要你们看看,没有不周弟子,我们外门弟子也可以重建玄天城。重建一个没有不周弟子的玄天城。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们不周弟子不是不可替代的。”
邵则德义愤填膺地咆哮一通,继而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有些颓然。
“可是为什么又出了个你!为什么会有你!在你的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哪怕我已经是天官冢宰了,你对我又何曾有半点敬意?”
邵则德怨毒地死死盯住周行,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痛苦。
他加入玄天台之前不过是个小乞儿,面对那些上天入地的修士,也曾卑微到尘埃里。
机缘巧合之下,他被上仙看中,得以加入玄天台,感激之下,他一度也怀着报效天道,救护苍生的大公之心。
他近乎一板一眼地秉持着师长们交给他的道理,是师长们眼里前途无限的后生。面对师弟的离经叛道,他何尝不是苦口婆心地教导。
可是一朝受伤,前途尽丧,他才猛然发现曾经的美好都是水中捉月。
成住终化坏空,转眼一切皆成泡影,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乞儿。可若真的只是黄粱一梦,他大可当是大梦一场,醒了便继续自己鄙贱的一生。
可是他明明是有着盖世之才的大能,是令下界妖魔皆敬畏的上仙,半步已经跨入天界,却骤然从云端摔下来,这让他情何以堪?
那个时候的邵则德非常敏感,别人若没有留意到他,他就觉得人家目中无人,别人若是热诚相帮,他又觉得人家是想看他笑话。
毕则新便是这个时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玄牝元君的共魂咒给了他新的希望,可他也明白,即便是有了共魂咒,他也不可能再在玄天台有所发展了。
那是外道禁术,崇光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麾下有这样一个靠着旁门左道上位的人。
邵则德依旧前途暗淡,痛定思痛之下,他决定同不距道合作,毕则新欣喜若狂,以为师兄终于想通了。
谁料大变之后,他却一脚蹬开毕则新,拼着九死一生建立了一个没有不周弟子的玄天城。
他要告诉全天下,他不是废物,他要证明他被轻易放弃,是玄天台失之子羽。
再后来,周行也来了,老老实实做了他手里的一把刀。那大概是邵则德此生最得意的时刻。
满袖春风的大冢宰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无数潜在的危机,甚至也没有将向晚频繁的叹息同欲言又止放在心上。
直到周行带着七政军哗变后,他才赫然发现,他居然又输给了不周弟子。
周行那**裸的无视,就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似乎是在笑话他的妄自尊大。
自那以后,邵则德无数次地想要翻盘,却终于落得个满盘皆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道尽途穷,恨不能生啖周行的血肉。
可周行那厮却对着他摇摇头,轻飘飘地说道:
“邵则德,你又何苦谋虚逐妄?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束手就擒吧。”
“谋虚逐妄,我这一生果然都是虚妄,”邵则德却仰天大笑,难得对自己如此张狂的一面不加掩饰,“周行,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游青州喝道:“七政军在此,你插翅难飞。你的那些党羽,也不可能在大军面前翻出什么花来。”
“七政军算个什么东西?”邵则德说着右手高举一面五色小旗,旗上画满了符篆,“即便我今日要死,七政军也得给我陪葬。”
周行看了眼小旗上的符篆,知这小旗就是控制七政军腰带上的符咒,不觉有些寒心:
“你竟然想要七政军为你陪葬?你已经疯到这个地步了吗?”
“七政军全是你的拥趸,是你养的狗,除了你的号令,他们谁的话都不听。这样的七政军,我要来干嘛?不如一并杀了,没有了七政军也不打紧,我是玄天城的天官冢宰,我只要振臂一呼,随时可以再重建一只没有你的新七政军。”邵则德面目有些狰狞。
“那你就试试吧。”周行难掩轻蔑之色。
他此言一出,邵则德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将小旗按既定的章法挥动起来,谁料竟真毫无反应。
周行这才开口道:
“你安排冯北望来给装备动手脚。你以为她对我怀恨在心,有机会一定会报复是吗?那你未免把人想得气量狭小了些。”
周行负手,原地踱了几步,侧过头睨向邵则德:
“不光是冯北望,还有曲则泉,他也经手了这些装备。你猜他看不看得出来装备的问题?他却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让你误以为七政军已经落入你的陷阱中了。”
邵则德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已经如同废物的旗帜:“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帮你的?”
“他们不是帮我,他们是帮苍生,不想陪着你疯而已。”周行叹了口气。
邵则德并不是一击就倒的凡夫,一招不成又出一招:
“你以为我只准备了这一手吗?你身上早已被我放上了一个厌胜。你注定要献祭给阵法,献祭给我。”
仿佛是想到了那一刻的胜利,邵则德笑得极为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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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