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初程惊得几乎跳起来,就听见丘月在他耳边大嚷道:
“跟你说了这两日外面的客人来得多,你知道来了多少浊修吗?你也不怕被逮去做了娇客!”
石初程耷拉着脑袋,讷讷道:“我想去找我阿爹和阿耶。”他多日不见阿爹和阿耶,心中挂念更甚。
“你知道你阿爹阿耶在何处吗?”丘月听出他语气里罕见的坚持,只好问道。
石初程摇摇头,嗫嚅道:“我想去那林子外找找,万一他们还在那里等我呢。”
丘月无奈,只好带着他去林子外面看看。
不出意料,他们到了林外草坡,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都告诉你这里没人了,你非来。”丘月叉腰道。
石初程走到之前周行升过的篝火旁,此时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烧了一半的木柴,他蹲下身,拾起一支木柴,轻轻一摸顶端,弄了自己一手的木炭灰。
“是凉的。”石初程无助地低下头,借以掩饰自己通红的眼圈。
阿耶见到自己哭,一定又会生气吧,石初程这么想着,便下意识地一抹眼睛,就着一手的木炭灰,把自己抹成了个小花猫。
丘月一看他这滑稽的样子,几乎乐出来。
她千辛万苦才忍住了笑意,摆出小大人的样子哄他:“明日就是祭礼,届时所有人都会参加祭礼,你阿爹阿耶肯定也会来的,我们到时候不就能找到他们了吗?”
石初程听了这话,这才勉强收了眼泪。
*
终于到了祭水的正日子,众妖魔都集中在祭台前,祭台下人头攒动,多是些修为地位低些的小妖小魔。
而临近祭台有一排席位,坐的都是绿无涯请来的贵客。
头一个便是龙宫来的唐比辰,因着她代表水族之主前来,便被奉到上首,挨着她的是玄天城的游青州将军,接着是狐族的蔽山长老、牧云长老等等下界较为有身份地位的妖魔。
待得诸人坐定,帘幕拉开,下面的阵法启动,祭台下的草地便忽地变成涛涛江水,那祭台便似浮在半空一般。
见此场景,在场诸人都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祭台看。
待得两个主祭人上台,人群中却发出了骚动。
原来这两个上台的人竟是浊修松枥与横塘。
举行了上千年的祭水,如今居然撇开了水神的后裔,由两个浊修来主持!
见此奇事下面瞬间炸了锅,他们忍不住向白鱼一族看去,却见白鱼一族默默守在台下一声不吭,大家也就闭嘴了,人正主都没说话呢,谁愿意多管这闲事。
众人又转回头来,祭台之上传来钟鸣鼓响,空灵之声在河谷的上方回荡。
两个浊修开始在祭台上诵读祭文: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申锡无疆,及尔斯所。
既载清酤,赉我思成。[1]
......”
唐比辰到底不过龆龄,她对祭祀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发觉小几上有一种食物非常美味,也不知道叫什么,白色的硬壳,里面是香甜的软豆子,就是剥起来有点费力。
小帝姬全神贯注在食物上,嘿呦嘿呦地剥豆子吃,一不小心一个用力过猛,壳掰开了,豆子飞走了,正飞到邻座游青州将军的碟子里。
唐比辰一愣,略觉尴尬,见游青州向她看来,只好端出来一个礼貌的笑容,“请游将军吃。”
游青州先是被忽然飞来的豆子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邻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漂亮得就像画里走出来似的。
见她示好,当即受宠若惊道:“那就谢过帝姬了。”
唐比辰打量了一下游青州,心里有点奇怪,按说这水族的祭典,就算玄天城派人来,来的不都是管祭祀的春官僚属吗?
怎的今日却派了个将军?
她不知内中曲折,摇摇脑袋,便不去理会,回过头来继续跟剩下的豆子做斗争。
台上两个浊修还在继续叨叨: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
仪式刑奇相之典,日靖四方。
伊嘏奇相,既右飨之。[2]
......”
唐比辰头也不抬,继续磕豆子,很快她那碟白豆子便见了底,她舔了舔嘴唇,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忽然旁边推过来一个小碟子,里面全是剥好的豆子,唐比辰诧异地侧头,游青州冲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3]
于是唐比辰便老大不客气地笑纳了。
很快台上的祭礼已经走到了下一步,一个奄奄一息的妖灵被拖了上来。
那妖灵正是寒枝。
他此时大概只剩下一口气了,趴在台上一动不动。
横塘踱步到了寒枝身边,却并不肯多看那小妖一眼,仿佛脚边躺着的只是一块应该被丢弃的抹布:
“当年我白鱼一族与松枥毗罗定下万年交好的盟约。这寒枝代表我白鱼族,给松枥毗罗做娇客。
谁知他本性卑劣,不守妖灵的本分,被松枥毗罗逐了出来,坏了我绿无涯的名声。水神在上,今日便将他祭给水神,以洗去他身上的罪孽。”
那浊修松枥站在一旁,不动如山,看也不看为她做了百年娇客的寒枝。
横塘一挥手,一众白鱼娇客便排成一排,围了过来。
“你们同为娇客,要以寒枝为镜,万事以炼虚壹果为先,不可行悖逆之事。”
唐比辰在台下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横塘因自己是浊修,哪里能真的站在白鱼一族的立场上着想,如今这一出不过是杀鸡儆猴,要这些娇客明白厉害,今后用心侍奉他。
唐比辰心中叹息,白鱼还当这个族长一心为了族里,其实人家跟松枥才是利益共同体吧。
她这么想着,嘬着豆子下意识看向松枥,却惊奇地发现,松枥的脸色也不好看。
她哪里知道,这一众娇客,除出一个疏桐是松枥的,其他都是横塘的。
松枥没有足够的娇客给它炼制虚壹果,修为的增加自然受限,眼见着横塘就要后来居上,心中能不气恼吗?
她正在气闷,台上变故陡生,那娇客中打头的一个忽的奔到台前,扑到横塘脚边,哀哀叫道:“阿爹,救我!儿几乎再也见不到阿爹!”
横塘一怔,低头看时,却是他日前送到松枥那里的女儿疏桐。
只见疏桐鬓发缭乱,她扑到横塘面前,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展示给他看。
她自从到松枥府中,便被百般虐待,怎奈何她受制于人,竟无法逃出,好容易等到今日祭祀,才有机会跟娘家人求助。
“她打了你?”横塘挑眉,却并没有伸手将女儿扶起来。
疏桐含泪点头:“她要将寒枝炼制将成的虚壹果放入我的玄窍,我不从,她就打我。”
横塘面上露出一点尴尬:
“我们送你代替寒枝,不就是让你代替他继续炼制虚壹果吗?你怎的如此娇气,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疏桐慌乱道:“可是她的做法,是要我损耗自己的修为......”
哪知横塘并不听她讲完,便打断她道:
“做娇客的,便要做好为摩诃毗罗牺牲的准备,你怎的只考虑自己?”
须知道,横塘一介浊修,在他眼中这些小妖孩儿根本算不得自己的后代,竟是一个都不在意。
说着他竟转头对松枥拱手致歉:
“是拙荆没有教好这孩子,松枥毗罗勿怪。”
松枥颔首道:“也是我太心急了。此事该好好跟令爱讲的。”
他二人一唱一和,眼看就要将这件事抹过去了。
谁知此时又生变故,斜刺里一道白光如离弦的箭般,向松枥射去。
那松枥修为也不是盖的,瞬间黑气从她口中吐出,迅速便将那白光锁在当中,白光落地化作一个年轻的女娘。
“燕支!你这是干什么?”横塘惊怒。
燕支趴在地上,四肢被铁链锁住无法动弹,只好抬头死死盯住松枥:
“她就是个恶魔,族长,你道她是怎么对待我族的娇客的?她才没耐心等待百年,慢慢炼化。每每逼迫着娇客给他用修为炼制虚壹果。寒枝的修为便是被她消耗尽了,她见不好交代,这才假说寒枝忤逆,掏了他的虚壹果,要我们再送一个娇客。”
疏桐凄楚地拽住横塘的袖子,不住点头附和:
“阿爹,我差一点也死在炼丹炉中了,阿爹,你带我回家吧。”
横塘眯起眼,牺牲个把小妖他根本不在意,不过松枥要是用这个方法,来缩短虚壹果的炼制时间,势必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地位。
“松枥毗罗,此事可当真?”横塘转头问松枥。
松枥冷笑道:
“小妖污蔑而已。燕支是寒枝的妹妹,许是不愿意她这哥哥祭了水神,这才胡言乱语,栽赃于我。寒枝忤逆,若不是念在他为我做了百年娇客,我怎会放他归家?
这燕支为了私利,竟如此破坏我们绿无涯清浊间的和谐,好生可恶。”
燕支想要辩解,脖颈处的锁链立时收紧,竟勒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中绝望无比,只道今日要同哥哥一起死在这里了。
横塘居高临下地睨着燕支,“燕支,你若拿不来证据,光凭你今日刺杀松枥毗罗的罪状,就可以让你同寒枝一齐祭水了。”
燕支心中恨极,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松枥,似乎要用目光把那魔头烧出一个洞来。
[1]摘自《诗经·烈祖》
[2]摘自《诗经·周颂·我将》
[3]摘自《诗经·卫风·木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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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