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则德的眼皮跳了一天,晚间果然有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不知史旗主登门,有何见教?”
邵则德靠着凭几坐在榻上,也不叫客人坐下。
史可畏冷然道:“见教不敢,不过首座叫我来问,你如今事机不密,走漏了消息,届时功亏一篑,你打算如何交代?”
邵则德端起茶杯,冷笑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需要同你交代,有事情,叫毕则新来同我说,支使个徒子徒孙也敢来同我叫嚣。”
史可畏一甩袍袖,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邵则德呷了口茶,倏尔觉得哪里不对,他放下茶杯,径直走到城墙上。
“阿晚!阿晚!”他扯着喉咙在城墙上呼唤,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邵则德眉头紧锁,他嘴唇翕动,念起一个召唤咒。
倏忽间,无数的光点从玄天城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组成一个虚影,正是向晚真人。
“你离开过玄天城?”
邵则德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语气森然道。
他这样的神情,向晚之前只见过一次,可那一次是她一生的噩梦,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小声道:
“我就是觉得闷了,出去走走。”
“你去给周行通风报信了?”
邵则德朝向晚走近一步。
“你怎可无端怀疑我?”
“这件事情上,你一向不同我一心,当年就是你暗中帮助那些不周弟子。”
邵则德步步迫来。
“他们信任你,把你当成可以重建玄天城的头领,可是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你利用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去送死!”
向晚被他逼入死角,退无可退。
“他们死是他们自己能力不够,当年我们也是通过了试炼,才进入玄天台,怎么我让他们试炼试炼就不行了。”
“你容不下他们,通过了你也会用别的方法来杀死他们。”
向晚的脸色越加苍白,可她没有退缩的意思。
“一派胡言,”邵则德一甩袖子,“你看周行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你要靠他制衡不距道,没有周行,你怎么可能站稳脚跟。阿德,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向晚还是想要劝劝他,劝劝这个让她既爱又畏的男人。
“我何尝不想善待于他?我给他机会,让他上位,可是他是如何回报我的?”邵则德的脸色有些发青,“你知道他的下属叫他什么吗?叫他主君!主君!他们把我这个玄天城真正的主君置于何地?”
“此事你可以与周行明说,我想他不会在乎一个称呼的。”向晚道。
“怎么?他大人大量,是我斤斤计较了对吗?”邵则德怒火中烧,几欲疯狂,他狠狠地掐住向晚的肩膀,“也对,这么多年你看到我做了不少龌龊事儿,周行必然也都知道,可是他却不同我计较。是他大度吗?”
“不是他大度!是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觉得他伸手就能捏死我,他拿我当个泥菩萨供着,只要我别给他添乱!
这个玄天城是我建立的,却成了他的地盘。好容易把他赶走了,我还没舒坦几天,他又要回来了。
你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笑话我的吗?那大冢宰不过是个提线木偶,只要他周大司马想回来,我就得靠边站。”
邵则德的样子太过于骇人了,向晚心底发颤,却被邵则德死死控制住元神,不能化风而去。
也许是她的样子太过于惊惧,邵则德终于生了几分恻隐,他缓缓松开了手,“你在怨我。当年分了一半元神给我,你后悔了吗?”
向晚想起当年,目光含泪:
“为了我的阿德,我做多大牺牲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可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他。”
“我就是你的阿德!”
向晚的话,点燃了邵则德心底的不甘,他愤怒地嚷道。
“你不是!我的阿德在大变那一夜就死了。在他选择......啊......”
向晚的话没有说完,却被怒极的邵则德一袖子打散了,虚影原地消失,她一声惨叫,声音戛然而止。
“你便是不认我,你也只能守着我,替我看着这玄天城,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日!”
*
邵则德走下城墙的时候,神态已经恢复如初,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慈眉善目的长者。
他缓缓踱步回到自己的府邸,心中的不安开始蔓延,如果走漏消息的不是向晚,难道是那史可畏在诈自己?
他旋即修书一封送到无形殿,问毕有与是否派了史可畏前来。
收到确切的答复,邵则德这才安心。
*
啼鸦这几日都在绿无涯忙碌,不想却在此看到了一个牵挂已久的人。她本想远远偷看两眼就好,谁知一时忘情还是露了行迹。
“阿姊?!”
燕衔泥奉周行召唤前来绿无涯,刚一进来就察觉到有人跟踪,不想这人竟是早已叛出玄天台的阿姊。
“衔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一声阿姊,叫得啼鸦有些激动。
不想燕衔泥柳眉一竖,斥道:
“你个叛徒!还有脸来叫我。”
“衔泥,我有我的苦衷。”
“你能有什么苦衷,你当年明明告诉我,司寇崇光对你十分信重。你要报他知遇之恩,可你叛出玄天台,对得起他在天之灵吗?”
“你不懂的,当年的玄天台并没有妖灵的立足之地,我即便立下再大的功劳,也无法得到封赏,”她看看燕衔泥,目光含泪,“你如今是四隅堂主事了吧?你不会懂我们那时的憋屈。”
“你憋屈什么?你在玄天台任职难道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你不是说是为了司寇对你的情意吗?”
啼鸦冷笑一声:
“情意?他们这些上仙眼里,妖灵就是低人一等,他无非就是拿我当一把好用的刀,人对刀能有什么平等的感情吗?”
燕衔泥忽然意识到什么:
“内鬼是你!大司马叫我查当年大变之日,当值的录事是谁,原来竟是你!”
啼鸦愣了一下:
“衔泥,你说什么?”
“当年司寇崇光独自外出公办,半路遇伏,按理,他的行踪只有当值的录事知道,那个录事是你吧?”燕衔泥有些愤怒,长剑哗啦一声出鞘,直抵啼鸦面门,“阿姊,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燕衔泥加入玄天城,多多少少都是受到阿姊的影响。
她一直告诉自己,阿姊是玄天台没了之后才投的不距道,即便德行有亏,也情有可原,可是如今她意识到,她的阿姊可能早就出卖了玄天台,这叫她情何以堪?
“我......我今天就要把你明正典刑。”
燕衔泥的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衔泥,你听我说。”
啼鸦的样子有些急切。
姐妹俩僵持间,身后倏尔传来脚步声,燕衔泥回头去看,见是周行走了过来。
“主君!”燕衔泥没来由地有些惶恐。
“刚刚跟谁说话呢?”
周行施施然走过来,他这两日在这里排查阵法,只是一直不得要领。
燕衔泥再一回头,啼鸦已经不见了。
她低头收回配剑,嗫嚅道:
“没......没谁,就是一个小妖灵。”
她下意识还是选择了隐瞒。
“查得如何?”周行似是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只问道。
“卑职前去地府核实过了,大冢宰的寿命本应在向晚真人化城那日归零,而向晚真人其实阳寿未尽。不知怎的,那日向晚真人的命却转移给了大冢宰。那之后,大冢宰所剩的阳寿便时不时涨个一两年,三四年。
此事我与阴司功曹仔细比对,又结合枉死司的苦主证词,发现大冢宰的确是在吸食他人魂魄延寿。当年风回岭被掳去的凡人与修士,都是被他吸去阳寿而亡。
我们捋清了所有为邵则德续命的怨灵名单,发现其中有一部分长安人士,是死在舒云麟手中的。”
“那舒云麟不是不距道的买办吗?怎么跟邵则德联系起来了?”
周行蹙眉。
“舒云麟已经下狱,我们派人到狱中问过,他声称此事是不距道的命令。”燕衔泥也是眉头紧锁,“主君,我在想,既然不距道暗中在为大冢宰续命,那么,之前不距道想要摞取全京兆百姓的一魂,会不会也是给大冢宰续命?”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简直太可怕了。
所有人的眼里,邵则德都是当年那个披荆斩棘,领着众人重建玄天城的大冢宰,这些年哪怕再无建树,那也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形象。
谁能料到他其实是这样一个人。原来这就是唐驰骛千方百计,想要递过来的秘密吗?
“不距道那边,我自有法子查证,你且去吧。”周行沉声道。
“是!”燕衔泥行礼告退。
*
一连几日石初程都跟着丘月,在白鱼族中玩耍。
他二人正在内室翻花绳,听到外间叫嚷起来,两个小娃丢下花绳便去扒门缝。
只见厅堂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拿着鞭子狠狠地抽跪在地上的青年,嘴里还嚷道:
“你这胳膊肘向外拐的白眼狼,族里养你到这么大,你居然想给外族做娇客去。不如打死了干净。”
那大汉分外凶悍,下手也绝不容情,只抽得跪地的青年皮开肉绽。
石初程倒吸一口凉气,悄悄问丘月:
“那是谁呀?”
丘月也压低声音跟他咬耳朵:“那是我们族长,挨打的是他儿子疏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