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灯火通明。
邵则德敬过酒后便提前离席,席间只剩下七政军自己人。
“大司马如今威名远扬,我看,比当年的燕大司马也不遑多让。”一个僚属站起来敬酒。
王则执几杯酒下肚,摸着肚腩有些得意,他已经多年没有上过战场,可这并不妨碍七政军的赫赫之名传遍下界。
“那是自然,咱们大司马说是战神第二也是名至实归的。”另一个献媚道。
王则执笑呵呵地摆摆手:“谬赞了,论打仗我是比不上燕大司马的,不过大司马这个位置,会不会打仗倒在其次,关键还是得会用人。”
美酒迷离了王则执的双眼,他没有看到这一番你来我往的马屁后,下面多少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席间一个身材圆润的妖灵站出来,拱手道:“卑职愿率袍泽,为大家舞剑助兴。”
王大司马望过去,见那是周行麾下一个叫执夷的旅帅,他一摆手,示意执夷开始。
七政军原本只收人修,这些年周行生冷不忌地,往里面塞了不少妖魔,甚至还想吸收一些魂灵。
王则执一直不满这一点,此时酒意上了头,说话便有些轻浮:“妖灵嘛,跳跳舞,唱唱歌就蛮好,何必上阵杀敌。”
下面有那捧臭脚的也跟着附和:“对呀,执夷老兄何必逞能,好好在家做个娇客,自有毗罗上赶着来保护你。”
被人当面嘲笑,执夷却面不改色,他只作不闻,一招手。
几十个兵丁身披银甲,手持剑戟鱼贯而入,在厅堂之上排列整齐。
执夷一个手势,乐师们开始奏乐。
伴着万马嘶鸣般的奔腾乐声,兵丁们阵型变换,时而如雁行千里,时而如蛇游交错,忽而阵型撒开,兵丁们持剑相击,尽显悍勇姿态。
王则执衔起耳杯,正要将酒送入口中,忽闻兵丁齐声呼和,惊得他手一抖,酒撒了一身。
他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兵丁们昂首大啸,声音凛然,动荡天地。
座中人皆有些震竦:“日常看人跳舞,皆是恨不能极尽娇柔之美,今日这舞乐,反显得威武至极。”
“这舞可有名字?”王则执问执夷。
“回大司马,这舞乃是周师帅所创,叫做破阵舞。”执夷持剑道。
“看不出来,周行还有这本事,回头定让他也舞上一曲方好。”座中有人笑得猥琐。
谁料那人话音刚落,白光一闪,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自他项上滚落。
酒是温热的,溅到身上的血也是温热的。
王则执愕然转头,见执夷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他不由怒道:“大胆妖灵,竟敢无故戕害同袍,人来,给我拿下。”
刷刷刷拔剑的声音次第响起,场内一片混乱。
有什么东西滚到了王大司马脚边,他低头一看,一个激灵,酒当即醒了。
那是几个头颅,头颅的主人刚刚还在恭维他,附和他,都是他最信得过的将领。
王则执怒极,反手去拔腰上长剑,剑柄却纹丝不动,百年的懈怠早已锈蚀了他的壮志。
他还未及反应,一把长刀破风而来,擦着他耳鬓的发,直直插入身后的屏风。
刀身的嗡鸣盖住了场中的喧嚣,王则执下意识回身看向长刀,惊骇地发现刀尖上还扎着他一缕头发,发丝如缕,飘飘荡荡。
场中的混战已经停歇,原本狼藉一片的席面早已被砸得稀烂。
血顺着坡度流向门口,一个人踏着血污,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怎么都不等我就开席了。”那人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地横尸,阔步走向主桌。
“周......周......周行,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王则执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抖着唇,质问道。
没有人理他,他的亲信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通通没了头颅。
王则执惊悚地向自己最得力的干将看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行。
周行脸上那令人安心的顺从、驯服都不见了,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散发出来骇人的气场,压得王则执几乎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
颤栗在心底蔓延,王则执想要从坐席上站起来,却只觉四肢乏力,只好撅着屁股往后挪,不意撞在了后面的屏风上。
周行已经走到了近前,他一撩大氅,蹲在老上司的面前,却正眼都没有看向王大司马,而是伸手拔下刀,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刀身上的龙纹,语气依旧是王则执所熟悉的恭谨温和:
“我不惯用刀,失手惊了大司马了。”
王则执当周行是毫无根基的忠犬,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他,可今天当周行露出獠牙,他这才发现这是一只羽翼已经丰满的狼王。
那一刻王则执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周行素来以孤臣的形象示人,他是什么时候培植的势力?
周行不是从来不在乎权柄、地位吗?那他今日是想要干什么?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周行伪装出来的样子?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周行还藏着多少秘密?
他们这么多的眼线,处处设防掣肘,事先竟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百年蛰伏,周行竟隐忍至此。
王则执越想越是害怕,惊惧从足底迅速往上窜,他止不住地颤抖。
估计周行也没料到,王则执会怂成这个样子,他终于赏光瞥了眼摊在地上的老上司,摇摇头,朝左右道:
“大司马喝醉了,扶大司马回去休息。”
游青州同执夷一左一右,将烂泥一样的王则执架起来。
执夷顶着一头一脸的血,笑出一口尖尖的白牙:
“大司马毋惊,伺候人这种事情,我们妖灵最是擅长,比打仗还擅长。”
七政军的大清洗进行了一整夜,翌日当邵则德得知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大冢宰惊怒之下想要找王则执商议,谁知那孬种却称自己要闭关,从此再也不肯管七政军的事。
邵则德只好将周行申斥一番,撤了他的职,让他去闭门思过。
周行也不争辩,安然回去面壁。
可他的乖顺到了邵则德眼里,反而成了有恃无恐的挑衅。
邵则德心底的不安开始蔓延。
果然,周行被撤职的消息不知怎的走漏了出去,先天五旗以为有机可乘,当即打上门来。
面对先天五旗的大举进攻,邵则德有意晾着周行,他亲自到演兵堂行兵调度。
众将稀稀拉拉地闻讯而来,堂中不见了往日的军容整齐,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大冢宰打眼一看,顿时有些糟心。
那一晚过后,七政军从上到下消失了不少人,如今升堂,师帅一级竟一个人也没有。
邵则德神情肃然,坐于堂上发布号令,他拈起一个令牌:
“游青州,你是旅帅,着你带两个旅为先锋......”
不想话音未落,却被游青州推脱:
“大冢宰,我只是个旅帅,最多能带一个旅,两个实在带不了。”
“连衡,那另外一个旅由你带领。”邵则德拿着令牌,转向堂上唯一的浊修。
“非是卑职推脱。卑职前日饮宴,宿醉未醒,实在不能上阵。”连衡赔笑道。
他长得虎背熊腰,此时却整个人都缩着,显得没精打采。
邵则德被噎了一下,却没有停留,直接唤下一个:“执夷。”
“小小妖灵,哪堪重任。”执夷晃了晃圆滚滚的肚子,耍起了无赖。
“齐知白。”
邵则德自重建玄天城以来,素得全城僚佐的敬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略有些失态,声音陡然转厉。
齐知白挠了挠头,一样的油盐不进:“大冢宰,我只是个记室,并未带过兵呐。”
连齐知白都不肯听令!
邵则德赫然发现,自己这个大冢宰,竟是个光杆司令。
“报!先天五旗已至百里以内!”有小校冲进堂来汇报。
军情紧急,邵则德心知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他强行按下心中的怒火,将周行招来。
周行闻讯也没有故意拿大耽搁,他大步流星赶到演兵堂,从从容容地朝大冢宰施礼。
场面就在周行步入演武堂的一刻发生了变化——
堂中众将忽然一改刚刚臊眉耷眼的样子,个个昂首挺胸地侍立在周行身后。
邵则德这才意识到,七政军已经自成铁桶,早就脱离了他的辖制。
这些年他们手握神兵,所向披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时间一长他们便忘了,那把神兵,其实是一把无鞘的刀。
他们之所以觉得这把刀使起来随心所欲,是因为周行的刻意配合。
而今周行不愿意陪他们玩儿了,他们这才错愕惊觉,这把刀原来连刀把都没有,根本无处着手。
大冢宰涵养绝好,哪怕心底怒火冲天,面上依旧慈和。他缓缓从座中站起,走过来拍拍周行的肩膀:
“阿行,此战又要辛苦你了。”
“为苍生故,虽万死其犹未悔。”周行拱手道,态度依旧平和恭顺。
之后,邵则德令周行暂代大司马之职,率兵御敌。
待他凯旋归来,邵则德心知大势已去,强行把周行按在暂代之职,只是自欺欺人,遂下令周行自中大夫直接升为卿,掌邦政,统七师,平不距。
周行得了大司马的权柄,迅速在空缺的位置提拔了自己的人,之后更是本相毕露,开始专擅其是,不再俯首听命于大冢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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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