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百姓从旧城搬到了新城,达官贵人依旧有大府邸大院子,普通人家仍然是住小房子,一切似乎与原先并没有太大区别。
好在尚可以择邻而居,比如俞林两家,便依旧共享一个院子。
今天俞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年轻清俊的郎君,作一身道士打扮。
这人怕不是正经道士,他自称是慕名而来,要买俞娘子的布。
可俞娘子把他迎进门,他却怎么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个什么花色的布,愣拖着俞娘子陪他叨。
俞娘子也是个好脾气的,把自己原来做过的花样布料都拿来给他看,一一给他讲明手法区别。
这边万钟匆匆担水回来——
这段日子闹干旱,多亏了万钟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供两家人饮用。
他似乎有很着急的事情,将水桶放在地上就冲回了自己的屋子,旋即又一阵风似地刮出来,往门外冲。
“万钟,你去哪里?”
林遐追了出来,她今日没有穿男装,而是作了寻常女子打扮,却未施粉黛,不贴花黄,别有一份干净利落。
万钟似有些心虚,他别开目光,不敢去看林遐:“我……有些事情。”
“什么事情?”林遐狐疑。
万钟讷讷不答。
林遐抬首看看天,苍穹依旧万里无云,蓝色中隐隐透着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殷红。
她淡淡开口:
“你教过我,这样的天象是有问题的。”
“即便是有问题,和咱们也不相干。”
万钟依旧不敢去看林遐。
原来万钟在城外打水的时候,撞见了玄天城的布防,他推测玄天城此举要对邪神不利,只恐邪神被诛杀了,他便再偷不到香火,这才匆匆忙忙想去再收割一波。
可他惯不会做戏,早露了痕迹。
林遐素来脾气急,见他摆明了藏着事情又不肯讲,哪里肯依,一冲动便要动手翻他衣兜。
“那你刚刚回来取什么?藏了什么在里面?”
“没......没什么,遐儿你别动手。”
万钟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挡,可偏偏他又不敢用力,怕伤到细胳膊细腿的林遐。
两人拉扯之下,一个珠子落在了地上。
万钟慌忙去捡,却被林遐快手一步抢走。
她把那珠子捏在手里,只见那珠子通体碧绿,如拇指大小,内里竟是中空,里面似是装着一缕青烟。
原来当年林壑魂魄飞散,式溪以自身灵力将他的灵魂箍住,灵力后来固化成了这样一颗灵珠。
在林壑转世之后,这珠子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却带着聚气的功能,万钟便一直用这珠子去装从不距道偷来的香火。
此事万钟从来没有告诉过林遐,林遐今日也是头一回见这珠子。
她好奇地将这珠子拿在手里细瞧,谁料她还不及看清,绿珠刹那之间便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眨眼融入了林遐的体内。
旋即绿芒从林遐的体内发出,即便在白日里亦觉得晃眼。
万钟骇然地看着这一切,一时间手足无措。
原来这魂珠中尚留有林壑的残魂,同林遐一经接触,便同林遐的魂魄相融。
在室内待客的俞在渚也被这道光芒闪耀到,便撇下客人出来查看。
她走到院子中,只见林遐发着光,万钟握住林遐一只手,正焦急地说着什么。
俞在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好友表情痛苦,下意识也冲上前去抓住了林遐的另外一只手。
那道人也跟着出来了,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冲上来一把拉住了俞在渚,似乎是想要把她扯开,嘴里还嚷嚷道:
“俞娘子,你再给我讲讲那布料,那花色......”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林遐身上的光芒绽放到了极致,将四人包裹在内,四人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睁不开眼来。
待得脚下踏到实地,几人睁眼四顾,只见他们身处一个庭院之中。
不过这庭院想来尚来不及规整,并没有多少绿植花草,看起来倒是光秃秃一片。
四人面面相觑,未及说话,忽闻乒铃乓啷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竟看到两个小女娃斗在一起。
大点的那个,把个水晶锏挥成了打狗棍,小一点的那个不过两三岁,却灵活得仿佛一个陀螺,手里擒着一缕黑气当作武器。
“这里是何处?”林遐拍了拍自己身上,发现光芒早已消失,她不及害怕,反而好奇道。
“是舒家。”万种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原来林遐的阳寿本就是从舒家供奉的邪神身上偷来的,刚刚残魂相融,顺带着也放出了魂珠中的香火。
香火寻主,竟把他们直接摄来了舒家。
那买布的道人看到那两个小娃,却骤然严肃了起来,他不知道在何处掏出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匆匆写了几个字。
接着他默诵一个口诀,那纸赫然变成了一只斑鸠,扇扇翅膀就飞走了。
他放走斑鸠,回过头,这才发现另三人正诧异地看着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上前一步拱手道:
“在下玄天城夏官麾下齐知节,奉大司马之命前来保护俞家上下,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俞在渚闻言顿时紧张起来:
“保护我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齐知节道:
“邪神出世,民不聊生,现今我们结了大阵打算逼出邪神。大司马怕误伤了俞氏一家,这才派我来保护,适才没有说明来意,还望俞娘子恕罪。”
这是周行布阵之初就安排下来的,齐知节本应守在俞家门外保护,可他到了俞家门外便发现里面竟有妖气,一时生了好奇,这才进去叨扰。
俞在渚有些着急道:
“那我们到了这里,我父母岂不是无人保护?”
齐知节道:“令尊令堂应该不会有事。”
“为何?”
齐知节朝那两个小娃一努嘴:
“因为邪神就在我们面前。”
众人齐齐看向场中尚在打斗的两个小娃。
*
唐比辰嫌弃柳影的故事虎头蛇尾,便决定自己去看看那个见风就长的小恶魔,她问明方位,偷偷溜进舒宅,很快就找到了正主。
她趁着屋中无人,进去同那孩子打了个照面。
舒祈香被母亲放在床帐中玩耍,也不过是个一岁孩童的大小,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
唐比辰忍不住走近了细瞧。
那小奶娃听见动静也回头来看。她见到有生人前来,嘴角忽的扯出一个诡异的笑,透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半点没有幼童的无知可爱。
唐比辰眼睁睁看着这孩子瞳孔渐渐扩张,几个呼吸间,便没有了眼白,只剩下黑漆漆的瞳仁。
唐比辰猝不及防,被吓得当场倒退一步。
再看舒祈香一笑过后,小手向前临空一抓,唐比辰立时觉得那小手仿佛抓在自己身上,一时新奇,竟忘了挣脱。
这时,那小邪神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无齿的小嘴慢慢张开。
床帐中忽有黑气弥漫开来。
电光石火之间,唐比辰明白花阴是怎么死的了——
便是给舒祈香如此吸走了魂魄!
可唐比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挣开凌空的束缚,不由分说举起水晶锏,隔着床幔劈头盖脸向舒祈香砸去。
那舒祈香反应也快,在床上一个翻滚躲开,行动间矫若猿猴,哪里像个奶娃娃。
唐比辰见一砸不中,又一锏抡了过去,她见那小邪神一味闪躲,心中难免生了轻敌之意。
说起来也是这小帝姬临阵经验不足,她砸得起劲,殊不知正中了那邪魔的计。
床帐被她三两下刺破了,帐中的黑气便往这房中散开来。
舒祈香见状,又露出那诡异的微笑。
唐比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原来这帐子竟是限制舒祈香的结界。如今结界破了,只怕困不住她了。
果然,舒祈香一见帐子破了,便站起身,一个纵越直往唐比辰扑来。
唐比辰当即转身往屋外逃去。
屋外庭院中正有几个做活的仆役,舒家自因淫祀一事被官府处罚后,也是元气大伤,只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也能维持一点体面。
如今搬了新府邸,院子总要照着老宅的样子拾掇拾掇。
仆役们见少主屋中竟有陌生女童窜出来,都很惊讶,那管事的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唐比辰转头去看,只见那舒祈香竟凭空又长了一尺来高。
她竟是用这个方式来揠苗助长的!
舒祈香满意地擦擦嘴角,她日日被舒家人困在那幔帐之中,忍饥挨饿,今日终于可以饱餐一顿。
若是能再吃掉这个小妖的魂魄,啧啧,她馋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唐比辰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恶心,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瞧本帝姬!”
舒祈香口吐人言,神态语气却不似孩童:
“不过是个半人半妖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拿大。”
她站在院中,两只漆黑的瞳仁阴恻恻地锁住唐比辰,四周黑气慢慢升腾起来,随着她的目光飘动。
唐比辰不知道这黑气厉害,一时不察,沾到一点,顿时觉得肌肤火烧火燎,她吃痛之下几乎要哭出来。
想她从来如珠如宝地养在爹娘掌心,何曾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此时痛彻心扉,只想扔了宝锏找爹娘诉苦,几乎战意全无,只顾着逃跑。
可那小邪神哪里肯放她逃走,不论她往哪个方向,都会被跟随而来的黑气堵住去路。
小帝姬一向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恼怒起来,把水晶锏当成榔头又向舒祈香砸过去。
舒祈香看她眼眶发红,原以为她穷途末路,只能束手就擒,没想到她还会向自己动手,反应不及,被一锏砸中小臂。
那水晶锏以紫晶打造,通体透光,乃是龙宫至宝,驱邪避凶,岂是寻常物件。
甫一砸到小邪神,宝锏便紫光大盛,场中两人都不由转开目光以避其锋芒,就在这一转眼的间隙,黑气被这紫光荡涤一空。
那邪神见自己魔功已破,不觉骇然,带着伤连滚带爬往花园跑去。
唐比辰见自己一招得手,心中信心大增,哪里肯放她逃跑,足下发力紧追不舍。
想那舒祈香再厉害,也不过刚刚出生的邪神,唐比辰也只是虚长了几岁,一妖一魔都谈不上有多高的修为,虽是搏命却好像菜鸡互啄,比的就是谁胆子更大。
林遐等四人正是这个时候被挪移到舒宅的。
俞在渚一经万钟提醒,方才犹犹豫豫地问道:
“那小奶娃是舒家刚刚出生的小孙女?”
林遐此时已经恢复正常,光芒早就收敛,她一脸凝重地看向那两个女孩道:
“只怕是的,舒老贼素来爱搞这些邪祟,谁知道这个小孩不是邪祟化就的呢?”
一语中的!
万钟有些着急,他眼见着玄天城的上仙都已经来了,生怕这邪神立时被灭了,他再偷不到香火,匆匆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他们供奉的邪神”,拔腿就走。
林遐见状也追随而去。
俞在渚看向齐知节:
“齐道长,你既然说那是邪神转世,你不去帮忙诛杀吗?”
齐知节敛衽道:
“大司马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俞家人的安危,在下不敢擅离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