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止住脚步回头一看,是独孤伽罗追了出来。
她如今眷恋红尘,疏于修行,虽然贵为皇后,得享泼天富贵,却早已有了天人五衰的迹象。
“还有什么事情吗?”周行问。
独孤伽罗并不答话,她走上前来,肃容敛衽,竟对着周行稽首三拜。
“大司马活命之恩,伽罗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周行叹口气,虚扶一把,“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们知晓。”
“阿坚转世并不顺利,他前世阳寿未尽,今生原也非天子之命。当年阴司不肯放人,我焦虑至极,却也彷徨无策。幸得大司马从中斡旋,才令阴司松了口,放阿坚转世。”
“那罗延即便不是天子之命,得天下也比别人容易。”周行哂道。
他是随口调侃,独孤伽罗闻言却微微色变。
原来杨坚同独孤伽罗的大女儿,是北周宣帝的天元皇后。宣帝死后,杨坚以国丈的身份顺理成章总览军政,次年就逼着七岁的小皇帝禅位于他。
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篡夺了皇位。
杨坚御极以后,将整个北周皇室诛杀殆尽,包括那个曾经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叫‘大父’的便宜外孙。
说起来,这两口子搬进禁中后,所遇见的妖异之事,到底有多少是汉宫旧怨,又有多少是新丧冤魂?
周行一句话,便勾起独孤伽罗当年回忆。
那时候杨坚已加九锡,该要受禅之时,他又犹豫了,是独孤伽罗一句“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不可回头[1]”,才叫杨坚最终下定了决心,北朝也由此改换新天。
自此以后,每夜刮过宫禁的风声在独孤伽罗耳中听来,便似凄然鬼哭,说到底,是她自己心虚。
这些事情,自她登临后位之后,自然无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
乍然听到周行如此说来,饶是她自来聪慧,也没听出大司马此话是调侃还是讽刺,竟当场卡了壳。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周行回望宫城,只见庭燎之光映出了皇城巍峨。
未央宫自汉至今已七百八十余载,不知见证了多少皇权兴替。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到迁了新都,这里便再不会有此景象了,”周行有些感慨,他长叹一声,“我不是为了帮他,我帮的是那个为了守护苍生,而舍弃数百年修为和长生的义士。我玄天台愧对天下黎民久矣,能搭把手,我自然要搭把手。”
“阿坚当年也是如此对我说的,生灵涂炭,苍生何辜,他说我二人若得天下,必劝课农桑、惠绥黎庶、保境安民。”独孤伽罗道。
“你二人既遂了愿,便要牢记初心,一切为了天下苍生,若是有一日违背初心,鱼肉百姓,我周行第一个不答应。届时新账旧账一起清算,即便你们贵为九五至尊,皇权遍及区宇,我也能把这摊子给你们掀了。”周行转过来看着独孤伽罗,很是正颜厉色。
独孤伽罗神色也跟着一肃,她当即举手对天盟誓:“大司马放心,我夫妇二人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黎民百姓,后人皆须恪守此志,若有违此誓,便叫我大隋宗祀覆没,血脉断绝,子孙皆不得好死!”
女声朗朗盘旋在未央宫的上空,被呼呼的风声裹挟着飘远。
*
为着收拾不距道留下的烂摊子,周行连着一天一夜都未曾合眼。
他毕竟不比当年,一番操劳早累得上眼皮黏下眼皮,好容易安排妥当,回到馆舍,连衣服都懒得脱,踢掉鞋子闷头就睡。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被石初程扭着胳膊吵醒。
周行无奈地掀开一点眼皮,就见石初程眼巴巴地问道:“阿爹,阿爹,跟着俞娘子的鬼秽都解决了么?”
“阿爹既答应了你,自然会做到,你别吵着阿爹休息。”迟一步进来的石方巳赶紧把石初程打发走。
回头见周行已经醒了,便将一碗汤饼[2]放在周行床头,嘱道:“吃了再睡吧。”
周行闻到面香方觉腹中空空,他颤巍巍地举起手,石方巳会意,一把将他拉起来。
周行又闭着眼睛开始四下摸索。
石方巳无奈,只好把碗塞到对方手里。
周行这才端起汤饼坐在床上呼噜呼噜开吃。
石方巳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疲惫样,终究把那句“上桌再吃”咽了回去,默默坐到了周行身边。
“我算了下,俞娘子是难得的清贵命,按说不会吸引这些魑魅魍魉。”
“大哥还记不记得,”周行大概是真的饿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我之前告诉过你,大变之后,有一位摩诃毗罗庇护了很多玄天弟子。”
石方巳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顺手拿帕子给他擦擦流到下巴上的汤汁。
周行略微昂头,配合石方巳的动作。
他费力把汤饼咽下去,“这俞家就是那位摩诃毗罗的后人,几百年过去,他们未必知道祖辈做过的事情,可是玄天城一直设坛为他们祈福,而俞家向来安分守己,从无妄愿,消耗的福运远不及增加的,是以如今已经积攒了很大的一笔福运了。”
石方巳瞬间明白了周行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看中了俞家的福运,想要偷他们的运?”
周行点点头,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光,昏暗的烛光下,只见他目光灼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干这种损阴德的事情。”
*
俞娘子自从离开同织坊,每日只在家中织布。
这日她照常在家中劳作,忽听屋门被推动,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俞阿姊,我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俞娘子一听便知是何人,她还未抬头,已笑开了颜,“遐儿,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步伐轻快地进了屋子,只见他个头不高,穿一身素葛裋褐,是个俊俏的小哥。
他一见俞娘子,便扑过来,猴在人家身上。
俞娘子怕他摔了,忙把手中的梭子丢开,扶住他,笑骂道:“多大的女娘了,还如此撒娇,这一趟远行竟没长见识。”
来人竟是作了男子打扮的女娘,正是俞娘子的好友林遐。
俞家同林家乃是多年的邻居,两家共用一个院子。
俞父是个读书人,可惜如今这个年代讲究门阀家世,也没听说过什么科举取士,平头百姓并没有什么出路,俞父只好教些学生,靠给邻里的小童发蒙,赚点束脩过活。
至于林家,祖上是生意人,当年也曾富贵一时,后来败落了,家里只剩下林遐这一个独苗苗,除了一点做小买卖的本钱,便只剩下一个她阿耶留给她的仆役万钟。
万钟早年受了林家大恩,如今见林家无人,便无论如何不肯自谋生路,一心一意要留下来侍奉恩人的女儿。
而这林遐也非常人,她刚过及笄,却不愿意似平常闺阁女娘一样在家待嫁,常常是作了男子打扮,带着万钟满世界乱走,做些贩夫走卒的营生。
“俞阿姊,这个给你,这簪子我一看就觉得适合你,还有这个,这个你也拿着。”林遐把包袱摊开,将自己带的一堆鸡零狗碎拿出来献宝。
俞娘子也不跟她客气,两个小姐妹你帮我簪花,我帮你敷粉,玩儿得不亦乐乎。
“对了,我今日回来,正遇上里正发护身符,每户按人头领取,我就把咱们两家的都领了。”
俞娘子奇道:“里正为何发护身符?”
“说是今早朝廷下的令,是个什么玄天道人加持过的护身符,要每个人都佩戴着才能搬进新城呢。”林遐玩儿得累了,给自己倒了碗水喝。
俞娘子也重新坐回机杼前,一面同林遐聊天,一面继续织布。
林遐端着水碗凑过来看,“俞阿姊,你这花样真好看,是做给谁的?”
俞娘子笑道:“这是你上次从相州给我带回来的绫文布,我研究了一段时间,可算弄清楚他们是如何织成的,按照那个法子,织个新的花样。来哥哥叫我织一匹给他。”
“又白给他做活计呀,”林遐有些鄙夷,“这还没过门呢,倒先使唤上了。”
“这次倒不是来哥哥自己要的,他现如今在南陈郡公府上听差,他说如今宫里正招女官,若是我的针线入了上官的眼,捞个宫里的活计也好。”
“他的话你也信,就算是真的,要是没选上呢?他还能给你掏工钱呐?他只动动嘴皮子,你就得忙活半个月。事儿成了你得谢他引荐,不成你也捞不着好,横竖他是没损失,就折腾你。”
俞娘子好脾气地笑笑,“我哪里是真的想去做什么女官,只是前一段时间被同织坊的老板嫌弃我的手艺,我自己一时也有些颓废。来哥哥帮我找了这个机会,也是想帮我。左右我如今也无事,不过织一匹布而已,做做就做做。”
林遐知道俞阿姊素来老好人,她刚回来不欲在此事上同俞阿姊闹不愉快,当下便转移话题,“伯母伯父可在家?我去问问安,顺便把这次捎来的小礼送去。”
“今日我阿耶不在家,正好舒娘子来,阿娘在堂屋陪她说话,我引你去。”
说着姐妹二人便往堂屋走去。
正走到堂屋门口,里面说话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闻夫人怎么能胡乱编排呢?我何曾送过旧钱给他们,我当日的礼金,明明送的都是崭新的五铢钱。”俞娘子听到母亲邹明安说道。
“何必掰扯这些,她不过说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好。咱们舒俞二姓为一家,我哥哥前两天还夸你呢,说你老实孝顺,在渚也是个有出息的,”这是舒云麟寡居的胞妹,舒云柯的声音,“将来在渚做了女官,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亲戚。”
俞娘子脸色沉了一沉,拉着林遐进去找阿娘。
舒云柯还在那里唾沫横飞,一见俞娘子便似想起来了什么,一拍大腿对邹明安说道:“阿桑说了,上次问你们要的八字,她可是帮你供上了,费不少香油钱呢。回头让在渚把她织的布送两匹去,当是平账。”
[1]文献独狐皇后……高祖与后相得,誓无异生之子……长女为周宣帝后,贵戚之盛,莫与为比,而后每谦卑自守, 世以为贤。及周宣帝崩,高祖居禁中,总百揆,后使人谓高祖曰:“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高祖受禅,立为皇后。——《隋书·列传·卷一》
[2]汤饼就是面条。夏天吃的叫“冷淘”,也就是凉面,当时南方和北方都吃。《唐六典》卷15记光禄寺供百官膳食有云:“冬月则加造汤饼……夏月加冷淘。”
杜甫大历年间在成都草堂也曾写过一首“槐叶冷淘”的诗。诗中说:“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从“经齿冷于雪”看,这“冷淘面”是够凉的。
汤饼中还有一种被称为馎饦,又称不托。宋人欧阳修在《归田录》中曾说:“汤饼唐人谓之不托,今俗谓之馎饦矣。”其实汤饼与馎饦仍有区别,后者从形制上说可能稍宽一点。
——《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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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