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呵,有备而来的。”周行站起身来,施施然拍拍身上的尘土。
他这随随便便就席地而坐的毛病,如今连鹿娃都有样学样。若是石方巳在场,大抵又要数落他一番。
“怕了吧,还不快放了本阁主。说不定,本阁主还能绕你们一命。”有了撑腰的,毕有以自然不肯放过口出狂言的机会。
可周行并没有理会毕有以的出言不逊,他敛了笑容,收起了刚刚的野调无腔,“史旗主远来是客,咱们可得好好招待招待。”
毕有以看着他的神态变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行玉山壁立般站在龙首原上,朝四面扫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睥睨之感,只听他断喝道:“七政军何在?”
“末将在此!”周遭传来齐声呐喊,宛如山崩震耳,天崩地裂。
毕有以骇然四顾,只见周围山头冒出无数人影来,竟是提前埋伏在此处的七政军!
太阳师、太阴师、太白师、荧惑师、辰师、岁师、镇师,七个师整整齐齐列队现身。
军士们暌违两载,终于又见到了他们的大司马,一个个眼中都冒出光来,真可谓是群威群胆不知纪极,斗志昂扬至于极点。
只要他们的大司马一声令下,便是山川日月他们都能一口吞下!
光是士气这一块,七政军已经赢了。
游青州踩着云头,一马当先到了阵前,“哎呦,史旗主,可算是逮着你们了,今日可别跑了,咱们就在此处决一死战可好?”
自冥海一役之后,不距道的先天五旗自知不敌,再不肯正面作战,双方一旦遭遇便只顾游走。
七政军被五旗溜了两年,早就恨不得痛痛快快打一场。
周行这才又蹲下来,笑眯眯问毕有以:“七政军七师皆在,先天五旗却只来了一旗,你说谁会赢呀?”
毕有以梗着脖子不说话,把一对绣拳攥得死死的。
答案不言而喻,当七政军士踩着进攻的鼓点奔袭而来,不距道的信徒早就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太极旗被打得丢盔弃甲,史可畏险些成了光杆司令,只好弃了少主逃命去了。
“哎呀,救兵被赶走了。”周行一脸的可惜,装得跟真的一样。
毕有以眼见着刚刚出现的生机一瞬即逝,又被周行嘲笑,气得眼睛通红,她深呼吸几口气,愣是不肯哭出来。
“侄女儿倒是有骨气,既如此,我便也送你一程吧,”周行站起来,退到法阵之外,对四隅堂僚佐下令,“继续封印。”
“得力!”四隅堂僚佐迅速收拾好看好戏的心态,眨眼之间,便重新结成了阵法。
毕有以见周行走开,心思又开始活动,她侧头看向躺在不远处的池连峰,低声唤了对方两句,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想是人事不知。当下手上便掐了个诡异的手决,想要以此唤醒池连峰。
谁料周行动作更快,一张带着咒法的符纸转瞬到了眼前。
毕有以无法躲避,生受了这一击,疼得她浑身痉挛,十指死死扣入土地,再无法掐什么决了。她心中万念俱灰,只好闭目待死。
正这时,变故又生。
整个龙首原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众人站立不稳,接连摔倒了几个。
竟是山崩地裂之象!
聂文猎脸色大变:“坏了,这样的摇法,长安城必然房屋倒塌,不知要死多少凡人!”
众僚佐闻言尽皆张惶,纷纷向周行看来。
“噤声!压稳阵脚,当心走了邪魔。”周行及时喝止,他手中一白一黑两张符纸甩出,在空中迅速化为四张,分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急速掠出。
接着几声龙吟虎啸响彻天际,符纸骤然化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现身龙首原之上。
周行双手迅速结印,四方神忽又显出二重身。
“归位!”周行喝道。
八神祇遵从号令,依照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方位站定。
“结阵!”又是一声断喝。
八神祇瞬间化作光柱,直冲天际,即便在白日也十分耀眼。
“定!”
光柱应声消失。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众僚佐目瞪口呆地发现,随着八神的消散,躁动的大地竟生生被压住了!
“是先天四灵阵……”大司马这行云流水的一系列施法,看得聂文猎眼睛都直了,不禁喃喃道,“壮哉,我大司马。”
可周行却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举重若轻,他默默咽下适才蓄力时逼出来的一口血,心中喟然长叹,到底是不复当年了。
他一摆手,示意众僚佐继续封印。可下一刻,周行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就是一顿。
聂文猎对周行的崇敬之情更甚,他随着众同僚变阵,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周行,正把周行这一点神色变化收在眼中,只见适才连番变故都是神色轻松的大司马,此时竟然面色凝重。
聂文猎心里“咯噔”一声,看向周行目光所投的方向。
未几,那方虚空中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光圈,一个人从圈里走出来。
周行终于变色:“大哥!”
那走出来的,正是石方巳!
“式溪,对不住。”石方巳面有愧色。
他话音未落,身后也转出来一人,正是风不休,他手上托着个琉璃宝塔,宝塔泛出的幽光正好笼罩住了石方巳。
“咱们谈谈条件?用你大哥一条命换我们护道神,同西阁主两个如何?”风不休甩了甩头上的马尾。
“一个换两个,那我岂不是太吃亏了?”周行面上的忧色一闪即逝,很快恢复到神态自若的样子。
“我说什么来着,这家伙就不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风不休冲石方巳道,“他当年就出卖过你,今日必然会再舍弃你一次。”
“式溪说得没错,一个换两个,的确不是公平交易。”石方巳却并不受这挑拨,一双眼睛只顾盯着周行。
“执迷不悟,还是说......”风不休凑到石方巳耳边,低声道,“你害怕自己分量不够,他不选你?”
“他若不选我,自有他的道理。”石方巳不为所动。
见石方巳这个反应,风不休似有薄愠,他目光在周行同石方巳之间逡巡一下,转而又笑起来:“阿巳说得有理,咱不能白占便宜。”
说着他手中宝塔忽然转动,宝塔金光乍现,耀眼的光芒一时晃得在场众人都睁不开眼来。
那金光一铺开,石方巳便闷哼一声,膝盖一软摔在地上,旋即痛苦地蜷成一团。
周行心如刀绞,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波澜不惊,用尽力气才生生止住自己想要奔过去的步伐。
时光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周行用余光死死盯住蜷在地上的大哥,直到石方巳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冲他摆摆,表示自己没事,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可以看到金光早已扩散到了整个长安城上方。
众僚佐意识到大事不妙,本能地就看向周行,却见他们的主君依旧云淡风轻,这才纷纷好似吃了定心丸。
周行抚掌而笑,“以长安全城百姓为质,法堂主好大的手笔。”
“大司马谬赞。”风不休甩甩马尾,也笑起来。
“自到了长安我便觉得奇怪,到底是谁想借着长安水中的咸卤味儿来掩盖他们下的咒术,”周行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毕有以同池连峰,“请来了一个地辅星君,想来是分量不够,还得是靠着西阁主的面子,才让法堂主不打自招。”
一阵风过,将风不休黑缎般的长发吹得散乱,他随手捋捋头发,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得色:
“便教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有能耐阻止我们吗?而今,整个渭水水系皆被我们投入了圣药,所有喝过渭河水的凡人,都已入彀。
以长安全城百姓为质?你倒小看了我。这渭水供给全京兆郡,二十二个县,共三十万八千四百九十九户,这还没算渭水下游的郡县。”
周行负手而立,依旧是闲谈口吻:“若按每户五口来算,这也是一百多万条性命了,难不成你们打算全部取走?让这三秦之地一夜化为鬼蜮?”
风不休朝周行晃晃手中宝塔,笑容中透出几分残忍,“这个不敢,不过是想自所有饮过渭河水的凡人身上提取一魄。”
风不休此话一出,全场无不骇然变色。
聂文猎素来嫉恶如仇,见此终于忍不住骂道:“风不休!你就不怕伤天害理太甚,将来天劫之下不能存身吗?”
“天劫?”风不休想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开怀,“自从绝地天通,见谁被天打雷劈了?哦,对,冥海那场仗,大司马倒是想用引雷阵来着,后来怎么着了?”
他这一番嘲讽,四隅堂僚佐尽皆大怒,有那脾气爆的,当即叫骂了起来。
周行倒是淡然,他一抬手,止住了四隅堂僚佐的怒骂,对风不休道:“据我所知,取生魄炼丹,可为修士延年,是谁要死了,毕则新吗?”
“我义父道法无边,自然用不着这样的丹药。”风不休一声道法无边出口,便看见周行嘴角一抹憋不住的讥笑,当即大怒。
“不过嘛,这炼丹还需要一名修炼五百年以上的大能魂魄来做药引,”风不休轻蔑地扫一眼那边的四隅堂僚佐,“这当场,也只有阿巳够格。”
周行终于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