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曲终人散,风不休才放下石初程,同三人道别。
石初程终于得到自由,忙不迭扑到周行怀里。
他忽又想起没有同风不休道别,阿耶一定会说自己的,于是急忙回头。不想眼前一花,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风伯父,也没有什么戏台,他们三人竟已在馆舍房间之中。
“风伯父呢?我还未同他道别。”石初程有些迷茫。
周行摸摸他的头:“没有什么风伯父,鹿娃睡懵了,天不早了,赶紧上床睡觉。”
石初程懵懂间眼前一黑,便真的沉沉睡去。
哄睡了石初程,周行的脸色这才沉下来,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石方巳见状立刻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式溪?”
然而周行并不理会,只是闷头朝外走。
石方巳无奈,又唤了一声,“式溪,你生大哥的气了?”
周行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大哥,你不知道,如今的风不休已经不是当年围着你大哥长、大哥短的那个小屁孩了!你可知他如今是什么身份?”
石方巳颔首,“他告诉我了,他如今是不距道法堂的堂主。”
“你既然知道了,还同他一起看戏?”周行霍然回身,面上带着怒意。
周行今天由于投鼠忌器,白白放过了一个诛杀夙敌地机会,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便罢了,石方巳竟还戳在中间,试图插科打诨,也不知大哥是哪边的!
石方巳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开始并不知道,重逢旧友,我一时开心,并没有想那么多……”
周行面色稍霁,转头又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石方巳还在继续讲:“……他也是后来才告诉我的,他那时候还想邀我入伙。”
周行刚走到自己房门前,正要推门,闻言猝然回身:“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石方巳正色,“我当年只是同不距道做做生意,就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如今怎么可能加入他们?”
周行这才作罢,黑着脸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石方巳跟进去,随手关好房门,见周行还是满脸的不高兴,又陪着笑哄对方说话:
“式溪,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是玄天城的大司马?我竟不知道如今你都这么厉害了。”
周行不料石方巳知道了这事,闻言呆了一呆,他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解释道:“大哥,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如今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做大司马了,便觉得没有讲出来的必要。”
“那不正好吗?我不加入不距道,你也脱离了玄天城,他们争他们的,我们逍遥我们的。”石方巳笑着,拍了拍周行的胳膊。
然而周行并没有跟着笑起来,他沉默了一下,方又郑重看向石方巳,开口道:“大哥,我知道你向来重义,你不加入不距道,不代表你不认风不休这个朋友。”
“私交是私交,不代表立场嘛。”石方巳一只手扶上周行的胳膊,不想却被周行死死按住那只手。
“可我这人从来做不到公私分明。大哥,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公是公,私是私。此人乃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无数袍泽都死在他手中,哪怕我离开了玄天城,也不代表过去的仇怨烟消云散。”
他盯住石方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大哥,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会让我两难。”
石方巳心头猛震,半晌才一垂眸,低声道:“我明白。”
*
唐驰骛这些日子千方百计巴结城中一个老富商,搭了无数金银、人情,终于成功地投其所好,成了人家的座上宾。
主家舒云麟已经有七十高寿,早年据说是个泼皮无赖,后来不知怎的竟发达了。
他倒是没有做陈世美,反而将在街头同他厮混的女痞闻桑娶回家,做了正头夫人。两人膝下有个独子取名叫光生,早年娇宠过甚,是个十足的纨绔。
“唐老板,我听说你开的那织坊,请了俞在渚那女娘做织娘?”寒暄已毕,闻夫人开口问道,言语间却透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正是呢,”见闻夫人面露不悦,唐驰骛连忙补充,“权宜之计而已,俞娘子也是临时来帮帮忙的,等我从洛阳请的织娘来了,就不用麻烦俞娘子了。”
舒云麟打个哈哈,岔开话题:“唐老板,我听说你祖上乃是神算,也给我们算算,我舒府什么时候可以添丁进口?”
他的独子光生连着克死几房夫人,皆没有生下半个儿女,如今续了个阳氏女,成婚已经一年,也毫无动静。眼见着儿子已经到了不惑之年,舒云麟心中十分着急。
唐驰骛问明了舒光生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舒老板别急,我看令郎前些年只是走了背运,如今苦尽甘来,添丁进口就在今年。”
“是因何走的背运?是被什么人妨着了吗?”闻夫人忍不住问。
唐驰骛点点头:“你身边确实有个时运极好的人,若是令郎时运低,还是不要跟他们走太近为好。”
“我说呢,定然就是俞家有意克我们。”闻夫人忍不住埋怨丈夫。
唐驰骛面露尴尬,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闻夫人生得丰腴富态,她艰难地挪动被卡在胡床上的屁股,转过来对唐驰骛道:
“唐老板,你是不知道,俞家那个媳妇十分可恶,去年我儿子娶阳氏进门的时候,请她来吃喜酒,她竟以前朝旧钱充作礼金。”
俞家媳妇说的就是俞娘子的母亲。
“阿桑,你同客人说这些干嘛?”舒云麟有些恼火地打断她。
“我叫唐老板评评理!”
闻夫人性子从来泼辣,哪里肯听丈夫的话,她又转过来继续道:“如今改朝换代,朝廷早铸了新钱①,被抓住用旧钱都要没官销毁,她送旧钱,能安什么好心?”
唐驰骛见躲不过这个话题,只好道:“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拿错了?”
“我家的大喜日子,如何错得?便不是故意也是不上心。我看呐,她不是有意咒我儿,就是家里少了教养。”闻桑转头看看丈夫。
唐驰骛趁她转身,赶紧用袖子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
不想闻桑又很快转过来,她看向唐驰骛,耳边一颗略有些发黄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荡。
“这样家庭教出来的女儿,你也敢请到自己的店里,也不怕她偷了店里的钱,或是带累了你的运势。”
唐驰骛只好赔笑道:“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
宴席结束,蕉鹿搀着烂醉的唐驰骛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唐驰骛却睁开了眼睛,并无半点醉态。
“你跟我说那俞家老太公早年有恩于舒云麟,请俞娘子来做织娘,可以借此搭上舒云麟,怎的就没查出来如今两家早有不和?”
蕉鹿闻言就是一惊,忙伏地请罪:“这小的实在不知,请驰公责罚。”
“罢了,也得亏他们早有龃龉,否则我今日还进不了舒宅,”唐驰骛眯了眯眼,不耐地伸手揉揉太阳穴,“下次再出岔子,定不饶你。”
“谢驰公开恩,小的以后定然更加认真办差。”蕉鹿埋首道。
唐驰骛反手锤锤自己的后背,心中暗道,这小妖也忒没眼力见了,竟不知道帮忙揉揉肩,捶捶腿。
“驰公,适才宴间,我仔细观察了,这舒家夫妇只是普通凡人,并未看出他们有什么异常。这舒家当真同不距道有联系吗?”蕉鹿见唐驰骛不计较,这才小心翼翼问道。
“若能一眼就看出来,我何须费那么大力?”唐驰骛倚在马车壁上,随着马车晃动。
“可如今再无进展,咱们要怎么办呢?”
唐驰骛冷笑:“咱们查不出来,难道玄天城也查不出来吗?而今大司马已经被引过来了,咱们只管把线索往他手上递,不怕他不查。”
“可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大司马,咱们的怀疑呢?”蕉鹿不解。
“你有真凭实据吗?你就告诉?回头让那位知道是我们告密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死。可要是大司马自己查出来的......啧啧,那就有热闹看咯。”唐驰骛笑起来,嘴角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那咱们要听闻夫人的话,赶走俞娘子吗?”蕉鹿问道。
“你说呢?”唐驰骛有些不满,这个小东西既不聪明,又胆小,要不是为了讨好大司马,他才懒得带在身边。
蕉鹿每每看见唐驰骛这个样子,都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唯唯诺诺道:“看样子俞娘子同不距道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既如此,让她远离争端也好。”
唐驰骛到底喝多了酒,此时酒意有些上涌,他懒得分说,只是挥挥手,示意蕉鹿自己看着办。
*
“布谷?数百年不见,你怎的变成了这般样子?”
骨白被主君打发回朝彻沟,她心中对主君父子多有不舍,脚程便有些磨蹭,不想刚走到长安城外龙首原,便听到一个如同梦魇一般的声音。
布谷,那是她生前的名字,是连主君都不知道的名字,数百年来第一次被人叫出来,骨白却没有一丝欢喜,反而如坠冰窟。
她仓皇四顾,想要找到那出声的人,然而身旁却没有半个人影。
“曲魔,你就这般藏头露尾吗?”骨婆婆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她这还真错怪了对方,原来自太阴师诛杀地辅星君,池连峰的肉身是真的死了。
可是身为不距道护道神,背后有不距道术法护持,身死魂不散,一遇契机便可再塑肉身。
契机,这不就来了吗?
在骨白看不到的地方,池连峰有些贪婪地看着她:“布谷,枉我对你情深义重,你却一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清风拂过骨白的发梢,宛若一只手替她挽起碎发,骨白顿时毛骨悚然,她猛然后退一步:“情深?你的情深就是把我剥皮抽骨制成傀儡?”
“谁让你当年不知好歹,区区一个牧羊女,竟敢拒绝侍奉神尊。”那把风始终萦绕着骨白左右,吹得她遍体生寒。
“再者说,你当年不过一介凡人,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又怎么能活到如今?布谷,你可知道我对你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用你的皮制成的皮鼓,被那不周的混球一把火烧了。否则日日亵玩,倒可解相思之苦。”
池连峰声音转为旖旎,仿若真的深情无比。骨白却只觉汗毛倒竖。
“布谷,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原来多美呀,模样就像清晨的朝露一样纯洁,歌声就像布谷鸟儿一样婉转动人。”风拂过她的脸庞,吹起她的衣绦,好似情人的轻抚。
骨白却从脚到头都颤栗起来。
“你变回以前的样子给我看好不好?”池连峰的声音在骨白耳边呢喃。
“休想!”骨白脸色苍白,想要逃跑,肩膀却似被什么扣住了,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①初,周、齐所铸钱凡四等,及民间私钱,名品甚众,轻重不等。隋主患之,更铸五铢钱,背、面、好、肉皆有周郭,每一千重四斤二两。悉禁古钱及私钱。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自是钱币始壹,民间便之。——《资治通鉴·陈纪九》
简单来说,就是南北朝时期不同国家发行的货币很多,很乱,隋文帝登基后统一了货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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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