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危急时刻出手救下孩子的道长,名唤阳碧丛,原是长安人士,家中笃信玄门,从小被送到道观修行。
正值杨隋改元,大赦天下,道观主持见此便放小徒回乡探亲。
阳碧丛年纪虽小,但修行十余载,自诩颇有一些道行,便打定主意要一路遇妖诛妖,遇魔降魔,救黎民于水火。
行至石鼓村,正投宿于骨白家中,可她不过十来年的修为,哪里能看出骨白其实是妖,只道骨白也是修行中人,自觉与骨白甚是投契,便多盘桓了两日。
那日浊修围村,阳碧丛道长受骨白所托,带着小童突出重围,打斗之中负了伤,她带着个髫龄幼童走不了远路,只好藏在左近一间破庙中。
本想着骨白脱身之后很快便会寻来,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骨白踪影,她待要回去打探消息,可那小童想是受了惊吓,竟发起烧来,阳碧丛不得不留在破庙中照顾他。
两日后小童的烧渐渐退下去了,但她自己的伤口却不见好。
血水不停地从伤口渗出来,便是最好的金疮药也无法止血。这还罢了,更恼火的是,伤口处还不停涌出丝丝黑气。
想那浊修所伤,并非寻常创口。这阳碧丛只是粗浅跟师父学了些道术,哪里懂得处理这些。
她带着小童在破庙中歇了几日,身体却越来越差。如今不光面如金纸,连走路都没了力气。眼见着一条性命要丧在此处,她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可转念一想,自己下山原是为救苍生,如今能救得一个小童,也算不枉此行了,只可惜自己学艺不精,不能救下更多的人。
她正自胡思乱想,门口却恍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骨婆婆?”阳碧丛以为自己眼花,“当真是你?”
“是老身,阳道长,你还好吗?”骨白一个箭步奔到阳碧丛身边,却哪里有半点龙钟老态。
“骨婆婆,我以为你已经惨遭毒手,不想竟能逃出生天,真是太好了。贫道幸而不负婆婆所托,能将这孩子全须全尾交还给你。”阳碧丛靠在供桌腿上,气若游丝,指指旁边兀自酣睡的小童。
她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逆着光,一时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身材高挺的郎君,她下意识以为那是骨白的儿子,便道:“这位是令郎吧?”
“......”骨白。
“......”周行。
周行目光凉凉地扫过骨白,骨白一头汗,待要解释,周行却先开口了:
“阳道长救命之恩,周某铭感五内。”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应做的。”阳碧丛勉强一笑,自觉这么歪着并没有什么江湖儿女的气概,便想要撑起来,然而她用尽力气,身体却只是晃了一下,面色反而更加苍白了。
周行没有接话,他走到阳碧丛面前蹲下,道一句“得罪”,手指一拢,阳碧丛伤口中便有一股黑色气息飘出来,直飞入周行手中。
周行将手一翻,那一缕浊气竟消失无踪了。
他这一出手,眼底刚刚褪下去一些的血色顿时更加鲜红了,加上阳碧丛身上伤口尚未愈合,周行被血腥味一激,差点失控,忙起身遮掩过去。
所幸,如今阳碧丛此刻正诧异于,浊气抽离之后的神清气爽,并不曾留意到周行的异状。
“小骨,帮忙上药。”周行匆匆将一瓶药递给骨白,他自己背过身去,勉力克制那疯狂上涌的嗜血杀欲,暗中几乎把牙咬碎。
“是。”骨白依言,接过药膏给阳碧丛抹上。不过是顷刻间,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阳碧丛治好了伤,恢复了精神,这才仿佛察觉到什么,后知后觉地问道:“骨婆婆,他不是你儿子吧。”
骨白笑道:“那是我的主君。”
说着,骨白取出一个药瓶——正是周行刚刚给骨白疗伤用的那瓶。骨白倒出一颗金丹,递给阳碧丛:“你把这个吃了吧。”
阳碧丛依言服下,那颗金丹一入口,便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清爽舒畅。
她哪里知道,自天路断绝,人境的清气便日渐稀薄,修行之人没有足够的清气便难以有所进益。这也是为什么这数百年来,需要清气的修士同妖灵难出大能,而靠吞噬浊气修行的浊修愈加猖狂。
这颗金丹乃是不周秘法炼制,凝聚天地灵力,疗伤只是附带的功效,于修行是大有裨益,可以说是千金难买的灵药。
周行好歹将这一波噬魂销骨的杀意暂且压抑住,就见骨白拿这灵药给阳碧丛服用。
他知骨白一直看顾鹿娃长大,早已把鹿娃视如己出。那阳道长为了救鹿娃,差点把自己一条命也搭上,骨白心存感激,想要报恩,也是人之常情,便也没有说什么。
那阳碧丛虽然不知就里,却是个伶俐的,立时便知道周行定非寻常人。她此时身体恢复如初,一跃起来,扑到周行面前,拜倒在地:“前辈,请收我为徒吧。”
周行却不肯受礼,他侧身避开,淡淡道:“道长自有师承,又何必改投他门?”
阳碧丛脆生生道:“晚辈阳碧丛,从记事起父母就送我上山学道。而今下界妖魔不止、战乱不休,我身为玄门弟子,斩妖除魔乃是我辈职责。
只是遭遇了这桩劫难,这才知道自己修为低微,还请前辈收我为徒,传我功法。我就不信了,人间还能让这些妖魔鬼怪横行一世。”
周行看了眼阳碧丛,这位小道长,不过刚到及笄的年纪,一腔热血倒如正午骄阳。
这样的赤诚热血不由勾起周行许多感触,这些年他身边多的是这样一心诛除妖孽,想要还人间清明的义士。
可后来嘛……
后来那些人有矢志不渝的,有半路改志的,也有以身殉道的。
他心中一声叹息,终于道:“道长大志,令人钦佩。不过道长也不用太多忧心,这三百年的乱世,皆是因为妖魔混战扰了天时,如今天时已定,人间的太平日子指日可待了。再者刚刚登极的这位君王不是一般角色,人境在他手中也不会由着这些魑魅魍魉乱来了。”
阳碧丛听罢眼前一亮:“师父果真吗?”
“不要胡乱叫,我不是你师父。”
阳碧丛哪里肯听,执意要拜师,她不顾地上脏污,自顾自便要叩首,可等她磕了几个头后,一抬头,却不见了周行的踪影。
阳碧丛心中着急,跳起来四处打转,却连骨白同鹿娃也不见了踪影。
正自懊恼,忽然虚空中传来周行的声音:“你我无师徒之缘,不过承蒙道长援手,我也有一言相告。我看你命数,只怕不日便有大灾,要想免灾,唯有回转山门,专心求道,或可逃过一劫。”
他虽只提点了一句,却已算道破天机,沾染的因果,日后总是要还的。
那阳碧丛却倔强不已:“我学成一身本事,便是要匡扶天道,拯救黔首的,哪里能因为怕死便回山龟缩不出的。如若我一条性命能换来下界平安,我死又何足惜呢?”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良久,阳碧丛以为周行已经走了,正满心失望,耳边却再度传来周行的声音:“也罢,你要是执意如此,我与你指一条明路,你若有心救护苍生,便去玄天城,拜在玄天城春官门下,倒也可避灾祸。”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地图卷轴轻轻巧巧落在阳碧丛的面前。
阳碧丛一把握住这地图,仿佛握住了自己的未来。
*
“主君,您当真要封印此间地火吗?”骨白立在蚀余洞的地火旁,强自忍受着那灼热的气息。
“我为一己之私辟出这一通道,致使浊气再通人间,原是不该。既然我肉身已成,没有再留着这通道的道理。”周行整个人都泡在火泉之中,却好似泡澡一般放松。
那滚烫的岩浆之中分明有着许多若明若暗的红线,正似乎有意识一般攒动,乍眼一看,已经与周行身上的红纹连在了一起。
“可是,主君,你一身功力早同这浊气融为一体,封印了这浊气,也就是封印了自己的修为,若是遇到危险......”骨白站在岸边,面上满是担忧。
周行整个人没入其中,周身奇怪的纹路乍现乍隐,整个人宛若着火了一般,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半晌才露出头来,戏谑道:“我不封印,你要担心我被浊气侵蚀了心智,将来引来天劫;我封印了,你又担心我无力自保。你叫我可怎生是好?”
“主君恕罪。”骨白以为周行不悦,心中惶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在一旁为周行护法。
周行双手连续结印,随着他的动作,那火红的岩浆竟渐渐变得暗淡起来。
“收!”
话音未落,大地震动,火泉竟都朝着地底翻涌而去,倏忽间便隐没不见了,地底只余一个黑黝黝的裂口。
周行拍拍手站起身来,只觉神清气爽,多日纠缠他的嗜杀之欲顿时消失无踪。
“这下你也不用日日担心我失控伤了鹿娃。”
“老身愚钝,不如以后主君到哪里便带上老身,老身虽然不济,但也必将全力为主君保驾护航。”骨白望着周行,但见对方额心的一抹火红也隐没不见,一身邪气尽皆收敛,心中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周行摆脱了嗜杀之欲,难得心情不错,同骨白说起古来:“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并不是所有的术法都需要修为催动。想当年还没下山的时候,我可是在藏经阁的禁术区泡了几十年,这里头多的是如今我能用得上的术法。”
“那些禁术是允许随便学的?”骨白没有去过不周山,经不住好奇问道。
“自然是不能的,不周历代长老都在禁术区设下封印禁咒,我花了整十年才破开的。”提及少年往事,周行不由有些得意。
骨白嘴角抽搐,到底是没敢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