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其实是极寻常的一天,石方巳忽然嘴馋,想吃甜皮鸭了,打发周行去给他买。
周行一见大哥终于肯跟自己提要求了,哪里会不依,当即屁颠屁颠儿就出门了。
唐比辰在丹房做功课,石方巳一个人在卧房休息,倒是两不相扰。
石方巳靠在床榻上,蜷起双腿,将一折本压在大腿上,看完一面,便用他那不甚灵便的手指去翻页。
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觉脖子有些刺痛。他蹙了一下眉,下意识伸手朝脖颈探去。
环在他脖子上的黑雾,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安安分分的,偶尔作祟,也不过是让他有些不适而已,并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不距道还要拿他当人质,弄死了他,对谁都没好处。
石方巳以为,这次也会是一样,刺挠一会儿便没事了,便不打算理会,只是一心看书。
谁料脖子上的刺痛却是越来越明显,那黑雾忽然变为实质,从内侧生出了无数的尖刺,刺向了最脆弱的地方。
刹那间,便是皮开肉绽。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到了石方巳的手上。
不待石方巳有任何反应,黑雾便开始朝内收紧,似乎打算就此将他勒死。
石方巳反应也极快,他立刻点燃一张联络符纸,想要向周行求救。
“式溪......”
然而黑雾并不肯给他求救的机会,两个字刚出口,后面的话便被掐死在了喉咙里。
别说呼救了,就是呼吸,也已经难以维系。
那边周行大抵还在市廛上,环境吵吵闹闹的,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石方巳十指近乎痉挛地想要将黑雾扯开,可这又谈何容易?
由于缺氧跟失血,他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挣扎间不辨方向,竟是“嗵”一声,从床榻上滚下来,砸在了地上。
***
唐比辰自周行离开家,就开始抓耳挠腮,几案上的功课是半点没动。
周行今天给她留的题目是“业力”。要她至少列举出三条,对此题目的感悟与理解。
可论及体悟,总得要先体才能悟,如何能无中生有?
是以唐比辰抠秃了脑袋,也愣是没能在纸上落下一个字,反而将那可怜的镇纸摩挲得油光程亮,几乎盘出包浆来了。
一时受挫,心思更不在功课上。
她耳朵又利,卧房那“嗵”的一声响,当即勾魂似的,勾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心道,可不是我躲懒,万一卧房那位出点什么事,阿爹不得难过吗?
想着她便兴冲冲地蹦起来,冲到了石方巳的卧房门口。
周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把卧房关严实,房门只是虚掩。
唐比辰的手刚摸到房门,正要推门而入,却是鼻翼翕动,一股血腥味从卧房中飘了出来!
她素来对血腥味就极为敏感,更何况,此时石方巳脖颈处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已经流到了大门口。
唐比辰脑子“嗡”的一声,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血腥味像是放在小兔鼻尖的红萝卜,正发出阵阵诱人香味。
她脑中开始了疯狂的挣扎——
不进去,显然里面出了事情;
进去,她必然难以自控,届时却不知是救人,还是害人。
“不,不能进去,”唐比辰退缩了,她喃喃自语,“我去找阿爹。”
然而,她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不能挪动分毫。
这一下耽误,变故又生——
面前的门猛然被人从里拉开了!
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唐比辰脑中那根弦,骤然兴奋地颤栗起来。杀欲如同一把火,“噌”地一下,席卷了她的整个识海。
开门的自然是石方巳。
他已经精疲力尽了,全靠肺里残留的那一点气撑着,不知不觉已经滚到了近门处,眼前朦朦胧胧,似乎看到门外站着个人,他只道那是周行回来了。
绝望中,他陡然有了几分力气,就地一滚,拉开了门。
然而门外不是周行,而是在失控边缘疯狂挣扎的唐比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石方巳只见到唐比辰那赤红的双眼。他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还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便晕了过去。
唐比辰看向地上浑身带血的石方巳,两眼发直,手中却不知何时已经祭出了水晶六棱锏。
六棱锏在阳光下,寒芒一闪,直射入唐比辰的眸中。
她猛然间一个激灵,脑中似乎有了一瞬的清明,当即一个后空翻,把自己甩出了老远。
接着她急速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是周行专门给她炼制的,压制杀欲的丹药。
然则那丹药功力实在有限,不过能起一个辅助的作用,克制杀欲还得靠她自己。
“不能......不能被杀欲控制,不能......不能妥协。”唐比辰几乎把银牙咬碎,试图克制胸中层层翻涌的诱惑。
她僵立在廊下,清风一卷,将那血腥味再度送到了她的鼻端。
宛如饕餮盛宴发出的阵阵香味,疯狂刺激着唐比辰的识海。
她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就这么一个瞬息的松弛,她的撑持死守陡然裂开一条缝隙。
她失败了!
六棱锏脱手而去,直直飞向石方巳!
而石方巳早已昏迷了过去,显然是不可能自己躲开的。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六棱锏飞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只听“噹”一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时间,火光大炽。
那六棱锏竟是被撞偏了去!
几乎是同时,周行的身影出现在院中。
“禺儿!你做什么?!”周行一见唐比辰竟对石方巳动手,一时惊怒交加。
然而唐比辰已经听不见她阿爹的声音了,她目光发直,似乎只能见到那一地的鲜血。她根本不理会周行,脚下生风,直扑石方巳。
周行修为已封,到底是慢了一步,等他冲过去,石方巳已经被唐比辰扣住了颈项!
唐比辰正要用力,石方巳脖子间的黑雾忽然闪出刺眼的光芒,瞬间将唐比辰的手弹开。
唐比辰一时吃痛,却不肯妥协,运起灵力再度逼向黑雾。
而那黑雾仿佛欺软怕硬一般,在唐比辰的威势下,闪了两闪,竟原地消失了。
唐比辰的手,终于毫无遮拦地,卡在了石方巳早已血肉模糊的脖子上。
她只消那么轻轻一用力,石方巳的脖子便会断成两截。
“禺儿,你住手!”
周行脸都吓白了,想要救石方巳,却又不愿伤了唐比辰,一时进退狼狈。
对于唐比辰来讲,此时亦是困兽犹斗。
隐隐约约间,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在劝她住手,可那血腥味早已铸成滔天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地砸在她的脑中,砸得她随波逐流,砸得她根本无法思考。
就在她加重力道前,又一阵血腥味传到了她的鼻尖处。
那阵腥香并不同于石方巳的,而是裹着九幽黄泉之下某种不可言说的味道,曾经充斥了唐比辰最初的记忆,是一种让她魂牵梦绕的味道。
那是来自浊域的浊气。
唐比辰一时垂涎欲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石方巳,朝着那味道扑去。
而那味道的来源,正是周行。
周行右手持利刃,左手自虎口到掌沿,被拉了一条深深的伤口。血正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滴落。
“禺儿,还记得我之前怎么给你讲的吗?”见唐比辰朝自己扑来,周行一边躲闪,一边试图唤醒对方。
“......夫修真之人法天象地,上下相应,采新安故,添续不绝,以图神气常坚,精华不散[1]......”
仿佛是惊涛拍岸中,一声响彻天地的鹰呖,阿爹的念诵声压过了一切杂音,清晰地传入唐比辰的脑海。
那是周行曾经教给她,如何制御杀戮之欲的道法真言,是唐比辰在这小院丹房中,不知念诵了几百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
她不由跟着念诵了起来:“......则夫鬼神畏惧,五灵镇守,气既精锐,禁无不伏,百邪阴毒之气不得侵[1]......”
汹涌的杀欲仿佛退潮一般,迅速地回落、退走。
一见唐比辰眸中赤红开始渐渐褪去,周行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周行心中还挂着石方巳,当即便拔腿朝卧房奔去。谁料他刚一松懈,脑后掌风又到。
唐比辰来势凌厉,“啪”一下,正拍在周行的背心。鲜血“噗”地,从周行的口鼻中喷了出去。
唐比辰动作一顿,她的理智已经渐渐开始回笼,一击之下,当即便意识到自己伤到了人。
我伤到了谁?
是阿爹吗?
悔恨与担心像是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那一瞬间,唐比辰彻底清醒过来了。
只见面前躺倒在地的,赫然就是周行!他半张脸都糊满了鲜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爹!不要!不要!”
唐比辰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周行面前。
她颤抖着手,去探周行鼻息,却发现对方心跳呼吸俱无。
自己......自己竟杀了阿爹?!
那一刻,唐比辰脑中一片空白。
[1]这段道法真言改自以下:
人身法天象地,每日一週时,肾气上至脾胃,昼夜三万六千喘息不绝,上下相应,通流经络,传溉五脏,滋泽荣卫,即人轻健、精明、强记、无病,学道易成。若三炁、五炁、十炁不续,即人病传于经络,令人壮热,饮食不下,魂魄惊怖,神气错乱,一藏容受,即病得其土地分野,疗之不及,则人困矣。是以修真之人,采新安故,添续不绝,即神气常坚,精华不散,则人不衰不老,病疾不侵,鬼神畏惧,五灵镇守,精气充塞,外制百邪阴毒之气。气既精锐,禁无不伏,言其神气壮锐,摧伏五兵,如猛大将军,故以神气为将军也。——《云笈七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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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