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行带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到卧房去找石方巳的时候,已经将近子夜了。
“大哥,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吧。”周行轻轻唤了一声。
见石方巳没有回应,周行把饭菜放在桌上,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石方巳缩在床榻的最里面,毫无动静,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夜色早已深沉,唐比辰也早带着两个小妖灵回了自己的卧房。整个小院再无喧哗,只零星有几声蛙鸣传来。
白日的种种争执,此刻在脑海中显得愈加清晰。
周行当然没有消气,若依着他平素的做法,今日他连狠话都撂下了,夜里必然是要到丹房去睡的。
然而此刻,周行站在床榻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石方巳那几乎融进黑暗中的羸弱身影,既不想走也不想动。
良久以后,周行终于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脱去外衣,准备上榻。
周行今日和林遐斗了嘴,又和石方巳吵了架,还带着唐比辰上探天道,下究术法,也早就是身心俱疲。
在这昏暗的屋内待上一会儿,困意便不由分说地找上了他。他索性半眯着眼,摸索着往床榻上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碰到床榻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将他往下拉去。周行一时不防,被这力道一拉,狠狠地砸在了床榻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这一砸,倒把周行生生给砸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来,便愕然发现,整个床架竟原地化作了一个牢笼,无数的符篆在空中显形,在这牢笼中,上下漂浮。
“大哥!”周行心中警铃大作,还来不及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迅速一个翻身,向石方巳扑过去,着急忙慌地把石方巳护进了自己的怀里,“大哥,你有没有事?”
就在他碰到石方巳的一瞬间,他赫然发现,石方巳的身体非常冰冷,整个人还在几不可查地发着抖。
“大哥,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周行大急,顾不上他们已经被这来路不明的符篆包围,只顾在石方巳的身上摸索,查看着石方巳的情况。
符篆在空中发出微弱光芒,一闪,又一闪。
周行就着这一点光,看到了石方巳中衣上的斑斑血迹,他大惊失色:“大哥,谁伤了你?”
石方巳没有回答周行的问题,他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失血过多更是让他身体极度虚弱。
白日的时候,周行一句“好聚好散”,让石方巳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为着布下这个咒术,他几乎流干了血,耗空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只为了留住自己生命中的那束光。
这一番破釜沉舟,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而结局却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石方巳布完咒术,便奄奄一息地等在无声的黑暗中,等着周行最后的宣判。
可周行这一去就是数个时辰,在那数个时辰的等待中,石方巳一直忐忑着,煎熬着。
他知道式溪一定舍不得他有事,是以今夜式溪必定会配合他的选择,可是那之后呢?
当一切尘埃落定,式溪又会作何反应?是大发雷霆?是安之若素?还是当即拂袖离去?
石方巳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大了,而他却像个无赖一般,根本就输不起,输对他来讲,就是一个死。
而他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生死,交由周行来决定。
石方巳忐忑了那么久,可就在他感知到周行来到了自己身边的时候,心中绷紧了数个时辰的弦,忽然就松了下来。
石方巳艰难地伸出颤抖的手,搂住周行的腰,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符篆的微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的惨白面色。
“大哥,你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行把耳朵附到石方巳嘴边,终于勉强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式溪......对不住......对不住......式溪......”
“对不住我什么?大哥,你说清楚!”周行大为着急。
然而石方巳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并不肯多加解释。
周行心中闪过无数的猜测,然而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多想。
在符篆的微光下,床单上的血终于无所遁形,周行的瞳孔蓦的紧缩。
按理说,这么多的血,应该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可是他却什么都没闻到,是那咒术影响了他,让他忽略了这一气味。
“以血为祭,这咒术到底是想做什么?”
周行目光锁定空中悬浮的符篆,脑中飞快旋转着。然而这咒术却并不肯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思考。
一条条符篆如有实质般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收拢来,似乎想要把床榻上的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周行手上符纸火光一闪,向迫近的符篆扑去。
一瞬间,万千符篆在火光的迫使下,抖着向后退了稍许。
周行心中冷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不距道的咒法,不距道竟还有漏网之鱼吗?”
他既察知那咒法根本,心中便是一定,目光转厉,数张符纸便向那符篆攻去。
符篆颤抖着,在牢笼中疯狂躲避。与此同时,周行怀里的石方巳也剧烈抽搐起来。
周行心中一凛,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石方巳,下意识便是五指捏拢,将符纸收回。
果不其然,符纸一撤,石方巳的抽搐也停了下来,而那些逃窜的符篆也纷纷归位,再度向二人迫来。
“大哥,这是你设的咒术?你自己放的血?”周行难以置信地盯着石方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石方巳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自然也无法回答他。可是这并不妨碍石方巳察觉到周行的愤怒。
“式溪,我不会伤害你,你信我。”石方巳整个人依旧在颤抖,那是身体极度虚脱的表现,可他面上却透着一种吊诡的平静。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眼下的决定,是周行要做的。
周行再度看向那符篆,他依旧看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咒术,可是不妨碍他明白这是一种献祭。
周行心中疑虑更甚,却再不敢对那符篆做什么。
他毁掉这符篆容易,可一旦他强行破咒,施咒者必将遭到反噬。而石方巳已经羸弱到这个地步了,一点点反噬,只怕就会要了他的命。
周行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
甚至于,他还不得不配合着,以使整个献祭早点完成,免得石方巳太过于辛苦。
符篆带着流光迫近了两人,周行把心一横,将石方巳死死抱在怀里。任由这些符篆不留一丝缝隙地,裹住他们的身体,再没入他们的元神之中。
接着周行感觉到自己的元神一阵剧痛,他将意识转入识海,亲眼见到这些符篆化作一把把尖刀,一刀一缕地切着自己的元神。
元神撕裂之苦,他不是第一次受,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竟还能保持着清醒。而石方巳显然已经承受不住,竟是直接昏迷了过去。
如此一来,周行更加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好静静地等待着。
那些被割下来的元神碎片,很快便被符篆吞噬了。
元神离体而去,除开剧痛以外,便是一种空落落的缺失感。可不过转瞬,不光是剧痛消失了,就连那空落落的感觉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舒适之感。
周行一时有些愕然,这才发现,那些被割裂下来的缕缕元神,不知何时又严丝合缝地回到了原位。
周行也是被疼得有些迷糊了,此时缓过来,一个恍惚,甚至觉得之前元神撕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噩梦而已。
不!不对!
周行忽又蹙起眉来,这归位的元神当中,似乎有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周行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豁然瞪大了眼睛。
那补回来的元神碎片根本不属于他自己!
那是石方巳的元神!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个人的元神,怎么可能如此天衣无缝地融入到另一个人的元神当中?
饶是周行于术法一道颇为精通,竟也不知这世上有这样的咒术。
这令他升起一丝好奇之心,转而专心研究起体内的符篆来。
如今咒术已经开始在他的体内起效果,既然知道果,再来推断因,那就是开卷考试一般容易。
周行很快弄明白了这个咒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接着他的脸色便不可抑制地黑了下来,天灵盖上一把火,烧得他怒不可遏,整个人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然而——
周行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石方巳,大哥依旧昏迷,他这一肚子火,却不知向谁发去。
石方巳那晚直到天光发白也没有醒过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羸弱了。
他先是几乎放光了自己的血,搞了这个献祭咒法,然后又承受了元神劈裂之痛,险些把自己一条小命送进去。
周行几乎将他这些年攒的灵丹妙药都耗尽了,方才堪堪将石方巳从濒死的状态中救了回来。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以后,石方巳醒了过来。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已经感受到了体内属于周行的元神气息。
石方巳知道咒术成了,心中一定,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周行正好端着碗青菜叶子粥走了进来,他的脸依旧黑着,只是三天的煎熬担忧之后,他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来了。
石方巳下意识将脑袋转向周行,“看见”自己身上的中衣已经换成了干净的,就连那浸满血的床单也被周行换了下来。
他捏了捏拳,手掌上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也已经不见了。
“式溪,你感觉怎么样?”
周行并不回答,他端着粥,坐到了榻沿,伸出一只手去,半点也不温柔地将石方巳拎了起来,拿枕头给他靠着。
石方巳乖乖地任周行摆弄,目光并不聚焦,显然依旧看不到,也听不到。
周行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几下,他强压下心中燥郁,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我现在跟你说话,你能听到吗?”
“能的。”石方巳连忙点头。
“用的我的耳朵?”周行问。
石方巳还是点头。
“眼睛呢?能看到吗?”
“能的。你能看到什么,我也就能看到什么。”石方巳老老实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