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查看一下石山君的伤吧,他这样当是伤得不轻。”万钟适时出声提醒。
一言惊醒梦中人,石初程同林遐立时检查起石方巳的身体来。
石初程上下摸索,手骨、腿骨、钝器伤、烧伤、褥疮、溃烂......他越摸手上越是颤抖。
林遐手中凝聚灵力,往石方巳玄窍一探——
玄窍空空如也,这是连修为也没有了。
“大哥,对不住......”她颓然放下手,声音带着哀咽,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半晌才把后半句讲完,“......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石方巳一开始什么也听不到,知道面前来了人,也懒得理,只精神放空,任人折腾,被二人摸了一通,终于回了一点神,这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三人有些眼熟。
他费力地聚焦目光看过去——
那个哭得没鼻子的是鹿娃,这孩子都多大了,怎么还改不掉爱哭的毛病,将来可怎么叫人放心。
那个秀眉紧锁,仿佛下一刻就要凶性大发,血流成河的是阿遐,这脾气简直跟阿壑当年是一样的。
远一点的那个看不清容貌,可看身形,当是万钟那小妖灵吧。
你们怎么来了?是来救我的吗?
石方巳的眼底浮现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他又略动了动,努力侧头去看后面,式溪呢?是在后面吗?
然而后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石方巳没有看到式溪,询问的目光在林遐同石初程两人之间逡巡,显出了几分急切。
石初程见石方巳有了反应,泪眼模糊地近前问道:
“阿耶,你要什么?你说话呀。”
听觉又开始慢慢恢复,石方巳模模糊糊听到了石初程的声音,却又听不清楚。
他见二人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艰难地张口,发出了两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式......溪......”
声音几如呓语,可是在场的人都明白了,石方巳在找他的式溪。
石初程下意识避开石方巳的目光,嗫嚅道:“阿爹他......他有事情......”
林遐却直接打断了石初程的谎言:
“他有个屁的事情,式溪没有来,大哥你不用等他了。”
此言一出,石方巳眼中难掩失望伤心,他适才说话,一用力,干裂的嘴唇又开了一道口子,血丝丝渗了出来,看着极为凄楚可怜。
林遐哪里能忍,她一把拉住石方巳的手:“大哥!就算没有那位周大冢宰,还有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我都会救你出去的。”
一声“大哥”清晰地传入耳中,石方巳一开始有些疑惑,之后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他微微转头,盯住林遐,眼中闪出光来。
***
“我倒不知他们有这个本事了。”周行道。
“那半妖同妖灵修为倒是稀松平常,结界是那女娘竖起来的。”
“女娘?”周行一怔,“设结界的是林遐?”
“正是。”
周行略一想,顿时了然,自己之前给万钟那颗魂珠,外面是灵力包裹,里面才是香火。
那些灵力说多不多,可是至纯至清,也足够让林遐的这具身体,能撑起她的修为......亦或者还有曾经的记忆。
所以下次见面,是该叫她林遐,还是该叫她林壑呢?
周行摇摇头,懒得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对游青州道:“既然人都救下来了,就让他们四个先回去吧。”
“正要说这个事情,”游青州正色道,“石郎君身上带着不距道下的咒术,我们都解不开,他们还在研究。”
“我去看看。”周行心中一紧,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往牢房的方向去了。
“诶!末将给主君指路。”游青州哈腰就要跟着周行走。
周行脚步一顿,斥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此间没有你的事儿了吗?除开我给你的名单,剩下的人,格杀勿论。”
“是!”游青州连忙应声。
周行不再多言,袍袖一甩便直奔牢房。
玄天城这次是真的在血洗不距道,之前周行苦于无法在北斗印外一次性诛灭不距道,又不愿轻易打开封印进来诛杀,方才把事情耽搁到现在。
眼下却是再也不管,直接下了绝杀令。
而苟延残喘的不距道,显然在七政军凌厉的攻势下,毫无招架之力。
周行这一路走过去,都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
待得周行赶到牢房,石方巳面前已经挤满了人。牢房太小,周行挤不进去,便开始往外赶人。
林遐一见是他,怒道:“凭什么让我们出来!”
“你不出去,是有本事解开咒术吗?”周行冷冷以对。
林遐看着周行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像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你是有本事,大哥这个样子你一早知道,为什么不来救他?”
“与你何干?”周行面无表情。
甬道里还有几个玄天城僚佐,见大冢宰来了都躬身侍立在侧,此时见到有人竟敢跟他们的大冢宰当面呛呛,一时都惊呆了,隔了半晌才想起来喝止:
“什么人也敢对天官冢宰无礼!”
林遐横眉倒竖,打算喷这些狗腿子一脸。
万钟见势不妙,急忙上来打圆场,他一把将林遐拉了出去,连声哄道:“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别的事情等将来再说。”
“鹿娃也出去。”周行看也懒得看林遐,一步跨进了牢房。
石初程一见他阿爹,想起自己偷玺印的事情,正心虚呢,见周行赶他,当场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麻溜地出去了。
他们三个一出去,便立刻有僚佐以里面要执行公务为由,将他们请离了北斗印。
周行清了场,这才走到石方巳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自从周行一露面,石方巳便好似再看不见别人,目光一直死死地黏在周行身上。
可牢房昏暗,他一开始仅能看到周行颀长匀称的轮廓,直到周行蹲了下来,他才看清对方的表情——他的式溪没有表情。
周行并没有同石方巳目光对视,他连看都没有看石方巳的脸,只一意去查看石方巳身上的咒术。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怕,怕自己一旦同石方巳对视,即刻就会被大哥看穿他的伪装。
一张符纸燃烬,咒术显形。
周行凝神看去,那是一种如有实质的黑雾,附在石方巳的脖颈上,如同毒蛇一般绕了一圈。
伸手去摸,这黑雾竟是死死贴在石方巳的皮肤上,一丝罅隙都没有。
周行轻轻从黑雾中理出来一条小拇指粗的线。
线也如同黑雾一般黑,另一头无限延长,却渐渐消失在牢房甬道的尽头。
周行又拿出一张符纸,想要烧掉这咒术,却终于是投鼠忌器,怕误伤了石方巳,犹豫半天,又把符纸揣了回去。
他死盯着咒术,冥思苦想。石方巳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牢中一时无人说话,安静异常。
良久之后,周行轻叹了一口气,顺着黑咒把目光挪到了石方巳的脸上,两人终于四目相对。
一个是惊喜欲狂,另一个却是漠然冷淡。
石方巳触及到周行目光中的冷若冰霜,一时间,重逢的喜悦,满腔的相思,好似滚烫的烙铁瞬间被丢入冰川之中,直接冻裂成渣。
周行伸手帮石方巳把头发捋到耳后,终于跟他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语气却是公事公办般的客气疏离:
“这咒术可能得花点时间研究,你现在不能动弹,我先叫人送你回去。”
周行说完就站了起来,不再看向石方巳,竟是真要去叫人。
他刚挪了一步,便听到石方巳歇斯底里地叫嚷了一句。
那声音像是极度受伤的困兽,在孤独的暗夜中无助哀鸣。
石方巳自舌头受伤后,便无法再清晰吐字,索性装起了哑巴。可他一见周行要走,也顾不上这些了。
等他艰难地嚷完,又后悔了。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至极,如同猿嚎狗吠,连自己都听不分明,式溪能听明白吗?
可是周行就是听懂了,石方巳是在质问他——
“你早就知道我的境遇?你知道我不能动弹?”
石方巳嚷得费尽全力,等他嚷完,嘴里嘴外崩裂了一堆伤口,他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身体上的疼痛,只就着满口的铁锈味,死死地盯着周行。
昏暗的光线下,石方巳能看到的只是周行模糊的剪影,他看见周行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
周行没有接石方巳的话茬,显然是不打算让石方巳知道自己听懂了对方的话。
“大哥,你我之间,早已一刀两断。回去以后,鹿娃会好好照顾你,我......我就搬到玄天城去住。”
周行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敢回,他害怕自己一回头,一看到大哥的惨状,这话便说不出口了。他的这番做作无疑是成功的,冰冷的话语如同一柄利刃,直刺石方巳的心窝。
石方巳被周行气得血海倒涌,胸中虽有万千话语,却被汹涌的情绪全都咽在了嗓子里。
周行原地立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石方巳再说什么,却被此间的臭气熏得有些难以忍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却叫周行如遭雷击,当场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