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石方巳的笑容,周行心中却想起洛鸣泉所说的话。是以石初程一走,周行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石方巳不知就里,关切问道:“式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妨事。”周行摆首。
“还渴吗?我再给你倒点水。”石方巳转身去取茶盏。
灶房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动,身边也响起“哗啦啦”倒水的声音。
夜里黄灿灿的烛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
周行有些发呆地看着石方巳的背影,平白生出了几分痴意,便就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大哥,你最近天天去地府干什么?”
其实周行有无数的法子,可以不动声色地跟石方巳套话,也可以叫人暗中去查,可他最终却是选择了直眉楞眼地开口。
水声未断,音色却变了——
石方巳把水撒到了桌上,这分明是心中有鬼!
见石方巳动作一顿,周行豁然起身,一拉石方巳,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大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想救不距道吗?你明明知道不距道是我宿敌,风不休是我旧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石方巳被他不由分说地一拉,手上茶壶尚来不及放下,不得不迎上周行审视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沉默。
灶房“乒乒乓乓”的声音依旧未停,却不知石初程做个馎饦为何会如此吵闹。
半晌,石方巳才哑声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林壑。”
周行一听,瞬间哑火——
他心虚了。
石方巳半回转身,将茶壶放下,方才开口道:
“林遐就是林壑,他还活着,甚至就在我身边。式溪,你别告诉我,此事你毫不知情。”
周行下意识地避开了石方巳灼灼的眼神,退后一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情知此事无法辩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你知道我心中对阿壑一直有愧,而今他就在我的面前,你为何要瞒着我?”石方巳拿住周行的错处,开口却并不是质问的语气,反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似是充满了委屈。
“是......万钟告诉你的?他跟你告状了?”周行试探着问。
石方巳摇头,“那小妖灵想要借不距道的香火帮林遐续命,竟跑去黄泉地下,想要解开封印,被我逮到了,这才不得不告诉我。”
瞒了多年的秘密,被一朝揭开,周行一时觉得身心俱疲,他退后两步,颓然坐下,用手掌揉搓了下自己的脸:“这么说来,我做了什么,你全都知道了?”
“万钟基本没有提到你,许多事情只是我自己的推测。”
石方巳何等精明的人,当年的事情,给他一点信息,他就能推测出许多前情,更何况万钟那小妖灵素来不会遮掩,石方巳一看他提到式溪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林壑的死,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当年,你到底做了什么?”石方巳坐在了周行对面,原本石初程的书案前。
事已至此,周行自觉也没有再隐瞒石方巳的必要。
他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
“林壑不是我杀的,我也并不想害他。可他认定了我是奸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我,他让千粟跟踪我,监视我。这些我都忍了。可没想到毕则新却横插一脚,想要利用林壑在你面前暴露我的身份。
......
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紧急了,我着急想要赶回来阻止林壑,也没顾得上千粟,那小妖灵动作慢,竟被我撇在了毕则新的阵法之中。
......
我承认,我这么做的确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大哥,你若是想要为林壑报仇,我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我绝无半点怨言。”
周行将那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同石方巳讲了,便坐在那里,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石方巳却没有动,其实这些事情即便当时万钟没有说,他也能大致猜到了。直至此刻,从周行的嘴里听到,知道林壑的确是因自己而丧命,心中到底难掩悲痛。
他用手抱住头,深深埋在膝上,一时无言。
周行起身走过来,蹲在石方巳的身边,轻轻把对方的手拉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你怪我吗?”
石方巳把头抬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当年叫我知道真相,我必然是要同你恩断义绝的。可如今几百年都过去了,林壑也变成了林遐。听万钟说,你暗中也帮了他们不少。”
周行摇摇头,苦笑道:
“帮他们,我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不过就是预备着早晚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要跟我一刀两断之前,因着我这点好,能犹豫个一二分。”
石方巳拍了拍周行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继而又握住了:
“得马失马,总是世事难料。当年如果没有这一茬,阿壑只怕也会死在玄天台围攻莽苍山那日。即便是那日他被生擒的,以他犯下的罪责,崇光也未必能让他活着。这么阴差阳错地一打岔,他反而躲过了一劫。
至于说万钟,他想让林遐长长久久地活着,所作所为,实在是乱来之至。
他一个修为低微的小妖灵,不懂这个,我如何不明白,若没有你在背后帮忙,地府不可能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
石方巳拉着周行的手,恳切道:
“其实我知道林壑处处同你作对,你不喜欢他也是正常的。后来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管他的死活的,甚至于,你想要将万钟灭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此以来,我哪里去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你不光没这么做,还暗中给万钟帮忙。我知道,你都是看我的份上,既如此......”
周行本来都打算承受一场暴风雨,没有想到石方巳竟会如此说,心中有些感动,他一伸手揽住了石方巳的腰,把头埋在对方的胸前。
石方巳也顺手搂住周行,接上了之前的话:“......你又何苦再瞒我?”
周行的声音闷闷传来:“我那不是怕你知道了,会怪我吗?”
石方巳拍拍周行的背:“过去的事情,到底是你欠了林壑,还是林壑欠了你,早已理不清了,总之,你们都是为我。如今既然我都知道了,咱们就把这页翻过去,不要再提了,你们以后看我份上,好歹和睦共处。”
“好,”周行抬起头来,“我是憎恶林壑,可林遐倒是爽直可爱,我对她并无厌烦。”
“那就好。”石方巳终于露出笑意。
可是继而石方巳神色中又有了几分沉重:“林遐想来在生死簿上无名了吧?”
“是,”周行颔首,“我为怕她被勾魂,在生死簿上划去了她的名字。反正有万钟给他弄来香火续命,倒也不影响什么。”
“之前到还罢了,如今不距道被你封印了,这香火却不知要如何续?”
周行放开石方巳,站起身来,“也没规定说,只有不距道邪神的香火可以续命,这世上这么多庙宇祭坛,有佛有道,谁管他了。”
石方巳闻言不由蹙眉:“式溪,你明明知道,偷正位真神的香火,那是要遭天谴的。”
“下界淫祀也不少,哪里就都是正神了。”周行背过来,又往对面案几走去。
石方巳闻言有些愠怒:“式溪,你这叫什么话,下界的淫祀虽则为朝廷不认可,可既然得享百姓自发的私祭,必然都是福泽一方的保护神。
就如同都安大堰上对川主的供奉,那也是淫祀,却比正神差在哪里?你叫他去偷这些香火,这不是造了大孽吗?”
周行想说与我何干,但见大哥不悦,不由又软了几分,只好道:“林遐的事情,本来因我而起,是我不对在先。大哥既然说要管,那我便想办法就是。那地下你们都别去了,不距道已经封印,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
“你打算怎么做?林遐现在等不起了。”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总归能叫她长命百岁的。”周行说着坐了下来。
石方巳见周行不肯据实已告,心中闪过一抹焦急,他走过来,双手按住周行的肩膀,正颜厉色道:“事关林遐,我不许你草率行事。你是怎么打算的,先同我商量过了,才许付诸行动。”
——这是直接下命令了。
周行闻言,心中陡生不快。
须知道,周行生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这些年更是大权独揽惯了的,从来是独断专行,他何尝知道“商量”二字是怎么写的?
至于说石方巳,他哪里会不知道周行的这个性子?即便是当年周行在他麾下做事,那他也是百般宠着,万事皆是顺毛捋的。
今日也是一时情急,竟忘了周行的逆鳞。
其实石方巳也本不必如此,他但凡叫周行做什么事情,周行哪有不尽心的,可如此强势地下“命令”,反而适得其反。
果然,周行只当石方巳为维护林遐,不肯信任自己,当下拍开石方巳的手,压着嗓音道:“此事大哥还怕我做不成吗?就是做不成,大不了我的命赔给她,管教大哥满意。”
石方巳一时心痛,蹙眉道:“式溪,你!你何苦来挖我的心!”
周行站起身来,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怒火,正对石方巳道:“我既说了会保她性命无忧,便必然会做到。大哥,此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导致我们之间生了龃龉。”
“式溪,你......”石方巳还待要说什么,伸手去拉周行,却被对方推开。
“不距道的封印,稍后我会再加固一次,你叫那小妖别再打不距道香火的主意了,打量我当真不敢动他吗?”周行说罢,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他急匆匆回来,又气冲冲离去,终究是没能吃上那口热汤面。
等他走到静寂无人的街头,被秋天凉滋滋的小风一吹,方才觉得心中的火气消了下去。
可这刚吵完架,他也不愿立马回去,转身便去了舒云麟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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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