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方巳这盛怒之下的安排,明面上是要撵式溪走,实际上却是给了式溪一个进身之阶。
式溪若是留在这里,亲自督管鬼市的建立与运作,这一处互市便是式溪的主场,他以此为根基,慢慢着意培养,早晚能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将来未必不能同石方巳分庭抗礼。
式溪一副琉璃肚肠,天生的玲珑剔透,哪里不懂这个,他心中感动,一肚子火气顿时就消弭无踪了。
“大哥,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啊。除了你身边,我哪也不去。”式溪当即改弦更张,追上前去死皮赖脸地跟石方巳道歉。
他见石方巳不理,又小心翼翼地去拉石方巳胳臂,信誓旦旦地赌咒:“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决计不敢了,今后大哥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大哥你说东我绝不打西。”
他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石方巳一张黑脸终于是没绷住,伸手一把揽过式溪肩头,两人并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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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中,石方巳同周行对面而坐,一面闲聊,一面翻阅竹简,直至天光露白,方觉时间过得太快。
周行将看完的竹简推到一旁,扯过一张麻纸,唰唰写下几行字。
他记忆上佳,又于禁忌之术颇有心得,从浩繁的竹简中抓出的重点竟无疏漏。
周行将麻纸推到石方巳面前,用指腹点点上面的字:“这几样东西都是在不距道的据点查获的,日常都是极少用到的,不距道却买了不少,只怕这里面有猫腻。”
石方巳拿起面前的麻纸,仔细端详,皱着眉似是在思量什么。
周行等了良久不见他说话,温声疑惑道:“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石方巳这才恍然回神,捏着麻纸的手指摩挲一下。
“这倒没有,我只是没见过这样的纸,光滑如玉,又薄又韧,也不知道是怎样造出来的,”他将这纸凑近烛火,但见这纸质地细密,洁白如雪,“这纸很难得吧?”
周行把毛笔搁在笔山上,笑道:“是了,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当年咱们在莽苍的时候,市面上虽也买得到纸,就是既不好书写,价格又不菲。如今这纸越造越好,却又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沓纸来,推到石方巳面前。
石方巳素来喜好丹青,如今见这好纸更是爱不释手,忍不住拿笔在那麻纸上皴皴点点,一片孤山远景很快跃然纸上。
“这纸也不知道是怎样造出来的,竟如此细滑。”
周行把那画儿拿在手里,赞叹一番,方道:“锦官城中有一条溪叫浣花溪,纸工们在溪水边凿臼造纸已成当地一景,大哥要是有兴趣,回头啊,我陪你去看看。”
石方巳笑着答允。
三百年的与世隔绝,他错过了太多东西,人世的种种变迁他一无所知,如今他出来了,这段空缺总归要填上。如果可以,他希望帮他填上这段空缺的那个人是式溪。
石方巳言归正传,他用笔在麻纸上画了几个圈:“这几样东西当年我也经手过。当时的卖家恐怕现在已找不到了,但是出产的地点还是跑不掉的,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地方应该是......”
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勉强从尘封的记忆中,扒拉出一个个名字,一一写到对应的条目后面,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神色却显而易见地暗淡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下,用笔尖点点最后那几个字道:“咱们先去这里吧。”
周行望过去,那上面写着“跃鹿涧”三个字,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初:“那咱们可要故地重游了,跃鹿涧如今给个浊修占着,倒是没有听说那浊修跟不距道有关系,咱们姑且去看看。”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二人收拾已毕,鹿娃依旧睡得香甜,周行也不叫醒他,只把鹿娃卷吧卷吧背在背上,便出发了。
如今他二人不复当年,周行修为封印,而石方巳也尚未复原,二人皆无法腾云驾雾,只好安步当车。所幸以他二人的脚程,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
他三人日昳之时赶到了始州境内,此地多山,皆低伏如龙卧。他们顺着山间小道,直入大剑山,但见连山绝险,两面崖壁如倚天长剑,直插霄汉,峭壁之间只余一线长天。
鹿娃一直趴在周行背上望着前方,忽然奶声奶气道:“没路了诶。”
只见山壁上的天梯石栈、飞梁阁道统统被暴力损毁,竟无可下脚之地。
石方巳有些疑惑道:“这条路我当年也走过,凡人在此凿石架空颇为不易,虽然此路险阻,却是来往秦蜀最常用的道路,好端端的却不知为何被毁。”
周行看看四周,脸色有些凝重,他指向一个方向,示意石方巳看过来:“大哥你看这边。”
他们如今所在地势较高,往西南方向看去,能看到整个蜀中。只见隐隐有一层淡红色的薄膜笼罩在山川之上。
“看出来了吧?”周行问。
石方巳惊叹道:“这可真是大手笔。整个蜀中竟被一个阵法覆盖。”
周行摇摇头,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指点江山:
“这阵法怕不止这么大,若以五德来讲,此间属火,是阵法的南方。往北从这剑门出去就是南郑,后面跟着长安。若以长安为中心,阵北是并州,阵西是秦州,阵东是洛州,加上阵南的益州。刚好囊括了隋国的全境。”
石方巳倒抽一口凉气:“如此说来,是这剑门道方位不对,为了布阵,才截断道路,另辟平路。以天下为阵,好大的气魄,不知是何方大能布下这个大阵。”
周行随手将手中的狗尾巴打个结:“也不算什么大能,人家是天下之主,自然能以天下为阵。”
石方巳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奇道:“你们认识?”
周行极目远眺,只见南中山川悠悠。
“玄天城以前有个僚佐,叫那罗延,有一天忽然跟我说,自大变以后,天路已断,上界仙人不闻人间苦厄,玄天城只顾同妖魔斗法,也不管凡人死活。
大能们搅乱了天时,九州便不得安定,凡人也跟着连年战乱不休,人命只如草芥。他说没人管凡人死活,他去管,他要把这乱成一锅粥的诸夏重新一统,还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石方巳叹道:“如此心怀天下,倒是令人钦佩,只是我记得玄元律明确规定,修士不能插手人境事务,他这......”
周行哂道:“这样的乱世,谁还管玄元律。再者说,玄元律可没有说修士不能转世投胎。那罗延再世为人,同玄天城便再没有关系了。”
鹿娃见周行玩儿着狗尾巴草,伸手讨要,周行顺手便将手中的草递给他。
他二人边走边说,这剑门道中断,能拦住凡人走卒,又哪里能拦住他二人呢?只见他们走壁攀缘如同探囊取物,说说笑笑便跨过剑门,脚下生风直奔着东北方向而去。
及至天色将晚,石方巳又故技重施,在山中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以术法化出一个小屋。
周行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些以符咒保存的肉食,就着山肴野蔌做了一桌饭菜。
鹿娃人小不经饿,闻着饭菜香早就哈喇子流一地,一上桌便只顾扒饭,小脑袋就要埋进碗里了。
石方巳笑着给他夹菜,哄他慢点吃。
“当年我那样欺瞒你,你还怪我吗?”周行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一副闲聊的姿态,却忍不住偷眼觑石方巳神色。
石方巳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周行各自倒了一杯,神态有些感慨:“开始肯定是怨过的,后来想明白了。我当年做那些事情,本就罪有应得。
以当年玄天台的能力,被抓也是早晚的事情,也是我命中当有此劫。不是你来,也有别人。但来的是你,我也收获一个挚友,不亏。”
石方巳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捏着空酒盏,拿食指点点周行,借着点酒意坦诚以告:“不过狱中不得自由,你又不来看我,那时候我是真的恨过你。”
周行放下筷子,愧然道:
“大哥,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是心中有气,要打要杀,我都别无怨言,若是想要别的补偿,尽管开口,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你;但凡我可以做到的,绝不推辞。”
石方巳听了这话心里酸酸麻麻,深觉得当年情谊并不是错付,面上却是不显,玩笑道:“那我要你拿儿子偿还,你答应吗?”
周行展颜一笑:“只要你开口,鹿娃从今天起就是你儿子。”
“真舍得?”
“有何舍不得。”周行拍拍鹿娃的脑袋,让孩子管石方巳叫爹。
鹿娃扒饭扒得正香,闻言头也不抬,含含糊糊地赏光叫了一声爹,也不知是叫谁。
“别说鹿娃了,你就是要我,只要你开口,我也一并是你的了。”周行乐呵呵道,几杯酒入口,他也有了些醉意。
说者无心,石方巳心中却好似给什么东西一撞,内心的平静稀里哗啦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