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初程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梗着脖子嚷道:
“你胡说,阿爹送我去学堂了。是蜀中最好的学堂!我的夫子都是博学鸿儒!”
“是你阿耶送你去的吧?如果按照周行的意思,你根本不用这么早读书。
你阿耶倒是日日关心你的功课,教你学书、学画,可这些有半点用处吗?你别忘了,你压根儿就不是人,你是妖,妖的寿数岂是人可以比的?你就算成了名家大儒,等你活过了凡人的寿数,你还敢以自己的名义出来见人,去写写画画吗?
那要怎么办呢?让你走仕途,去做凡人的官?这更是不可能的,莫说你家又不是什么门阀世家,根本进不了仕途,就算你要用术法忽悠皇帝给你个官做,玄天城第一个就得拿你。所以你每日刻苦念书,又有什么用处?”
风不休的声音里透着假模假式的关心愁苦。
“我不在乎!我读书习字,乃是为了修身修德,并无急功近利之心。”石初程一字一顿地说道。
鼻血还在汩汩地往下流,很快就洇湿了前襟,石初程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风不休却依旧不肯放过他:“哦?那除开读书,他们还教你别的了吗?
他们两个修为高,在下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懂的也多,八卦术数、行兵阵法、生意买卖样样都会,可这些东西,他们何曾教过你一星半点?
你这些年的术法修为几乎没什么长进,那个禺儿比你还小一岁,人家的修为有多高你知道吗?你们俩站在一起比比,你比得上人家一个脚指头吗?
你知道真正为你好的话,应该如何待你吗?
我要是你阿爹,我就帮你联络上你的母族,在你的母族给你谋得一个地位。免得你在人境四处飘零,毫无着落。周行有这么做吗?他甚至提都没有提过你的阿娘吧?”
风不休的话,句句都往石初程的痛处戳,他欺负这孩子笨嘴拙舌,竟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他语速飞快,步步紧逼:
“你什么都没有,爹不疼,娘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就是天生的孤寡命!骨白为了你死了。你娘也不在了,现在你阿耶也死了。谁跟你在一起谁就会死。”
“你胡说八道!我阿耶没事!我阿耶已经好了!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最疼我,我不在乎!我知道他们对我好就够了!”
石初程豁然站起身来,他小脸煞白,一双眼睛却憋得通红,冲着风不休的方向奋力嚷道。
鼻血顺着嘴巴流下来,在他说话间,被气息喷出去老远。白雾早已欺近了石初程,此时鲜血喷到了白雾上,仿佛水滴在了油锅中,豁然炸开一片。
石初程话音未落,迷雾竟就在他眼前迅速退走。
石初程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眼花,他用力揉揉眼睛,再看时,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迷雾,耳边也再没有了风不休的声音。
迷障竟破了!
原来这个迷障把人陷在里面,靠的就是勾起人的心魔,越是心瘴多的,越是容易中招。
石初程年纪小,心思纯净,竟凭自己的力量从迷障中突破了出来。
他出了阵,方感劫后余生,一时尚有些怔忡,身后却传来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声音。
“鹿娃!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石初程霍然回头,身后站着的,正是石方巳。
***
周行手上端着一个缩小版的舆图,迷雾在他的手中翻覆,他的身后,左边跟着天官的部分僚佐,右边跟着夏官的连衡同执夷,再后面便是衔枚而行的两个师。
在游青州面前差点打起来的两只猴子,在周行面前无论如何不敢造次,心里头对对方再是不满,面上也要维持着一副情逾骨肉的袍泽之情,一个赛一个的俯首帖耳。
“我需要派一路人马从后面包抄免成宫,堵住他们的退路,”周行停下脚步,看看面前的两个师帅,“你们看谁去合适?”
执夷同连衡双双拱手低眉,齐声道:“但凭大冢宰吩咐。”
周行目光玩味地在他二人身上游走了一个来回,也未多话,只随手点道:“既如此,那就镇师去。”
“得令!”连衡朗声道。
周行将一张路线图交给连衡,在图上比划着给他指点道:“这条路是我计算出来的,阵法最薄弱的路径。你沿着这条路走,心神受到的影响会最少。”
“是!”连衡领了路线图,带着镇师匆匆去了。
见镇师已经走远,周行转头看向执夷,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在旁,便问道:“我让连衡担此重任,你可有意见?”
执夷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生怕周行以为他有半分不满:“大冢宰行兵布阵自有道理,末将只管听令行事,绝无半点意见。”
周行意味深长地睇他一眼,不再多言,只带着剩下的人马往前赶路。
迷雾中的能见度实在太低了,一臂之外就几乎看不到人,军士们为了避免走失,只好一个拉着一个。
周行他们在人家的阵法范围中行进,行踪自然被阵主掌握。
“玄天城的人越来越近了,你之前说要招的那人呢?”毕则新背着手,踱步到他小女儿的身后。
“那人不肯来,”毕有以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无妨,没有他,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倒是他,没了我的助力,看他还能逍遥多久。”
她说着一抬下巴,手上手印变化,身侧一排人高的黑烛骤然被点燃,黑烟袅袅而起,如有灵魂似的没入了眼前的浓雾。
几乎在同一时间,周行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他身后的人也急急停步。
僚佐们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的大冢宰,却没有一个人出声相询,离得近的,能看到周行的,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行看。
只见周行凝神向前望去,似乎前面是有什么东西。
众僚佐也跟着朝前望去,却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大家又疑惑地看向周行,依旧无人出声询问。
在这伸手几乎不见五指的迷障中,周行是他们的眼睛,是他们的大脑,而他们则是周行的躯干四肢。
周行两张符纸一甩,凌空自燃,极速向前飞去,随着符纸的前进,附近的迷雾开始四散。
可符纸向前不过数步,便好似当头撞上了一堵墙,“哗啦”一声,火花四溅。
执夷一个激灵,不待周行吩咐,便几步冲上前去,用手摸向那看不见的“墙”。可是一摸之下,又什么也摸不到。他抠抠脑袋,有些困惑地四处望望,用手继续向前探探,正要迈步,身后传来周行的声音。
“执夷,别往前走了。”
周行又点燃了一张符纸,那符纸烧得极慢,火光却极亮,他踱步到执夷身边,也在那“墙”前站定。
执夷就着那火光,赫然发觉自己往前探的手臂已经整个没入到了一片黑暗中,而自己却毫无察觉。他吃了一惊,急忙把手缩了回来。
在符火的映照下,面前一堵黑黢黢的“墙”无声地伫立着,随时准备吞噬毫无防备的猎物。
“大冢宰,这......”执夷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墙,又转头去看周行。
“这暗礁当是邪神百年香火所铸,这压箱底的宝贝都舍得用了,看来他们是真的急了,”周行转头看向一侧,发现这暗礁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几丈见方,“绕路吧。”
周行说完一挥手,示意后面的人跟上,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执夷小跑两步追上周行,低声问道:
“大冢宰,连衡他们会不会撞到暗礁?他们毫无准备,浊修又是最容易受心瘴影响的。这一但撞进去,不就给这邪祟吞噬了吗?”
周行脚下不停,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瞟了眼在自己身后,露出满脸担忧的执夷:
“之前不还争得面红耳赤,想要咬死对方吗?怎么这就关心上了?”
执夷猝然而惊,大冢宰知道了!
大冢宰当然知道了,他在那舆图之上什么看不到?混元三气阵刚一脱节,周行立刻就留意到了,甚至因为他居高临下而看,比游青州还要早发现,也是他及时提示游青州,才终未铸成大错。也就是彼时战场危急,他不便越殂代疱多说什么。
这两个师帅之间的明争暗斗都多少年了,他当年做大司马的时候便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候两人之间还算是良性竞争。周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闹腾,不想今日却差点闯出大祸来。
执夷下意识地把腰带往上提了一提,圆滚滚的肚子跟着抖了三抖,这才赧然道:
“主君,你都知道了啊。我是跟他闹了,但是那也是他先不信任我们的,我岁师上上下下绝无挟私报复之意,就是想让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浊修都看看,我们妖灵不是他们以为的这般无能......”
他说着说着,自又生出几分委屈同愤怒来。
可这又叫他如何不委屈呢?
他们妖灵与浊修是一般的拼命修炼、一样的上阵杀敌,功劳战绩丝毫不输浊修,只因为生而为妖就叫自己的袍泽如此看轻。这叫他们这些妖灵心里是大大的不平,早憋了一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