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方巳认真地看进周行的眼睛里去,郑重道:
“式溪,自当年你我离散,我只觉人世于我太过不公,我是生亦无望,死亦无惧。可天见垂怜,竟叫你我重逢,我不敢奢求两厢偎傍,但教我能相伴你左右,我便对天无怨,对地也无尤。”
周行眨巴了一下眼睛,显得有些呆呆的,他怔怔开口:
“我去哪里都跟着?”
“是,不论是云阶月地,还是灵台泉壤,你去哪里,我都跟着。”石方巳一字一顿道。
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心头,周行被砸得发懵,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他今天下到浊域,故地重游,难免触景伤情,脑中不断回忆起禺儿在这里长大的一点一滴,又念及如今骨肉离分,经不住黯然神伤。
大变以后,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朋旧故,他把自己的心,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洞穴中,禹禹独行了三百年,苦行僧般熬着。
女儿的出现好似黑暗中的一线曦光,让周行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浊域的三年,是镜花水月般的温馨,是救赎一般的幸福。
可他并没有幸福多久,唐雩带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又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永世不得超生。
在浊域阴郁的天空下,梦魇仿佛再生,鬼魅般纠缠着他。
周行强行逼自己按下这些念头,专心稳固封印。可稳固封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不得不又一次经历了三年前灵肉剥离,魂魄撕裂的痛苦。
痛到他恍惚,痛到他不辨今夕何夕。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离开浊域的这些日子其实是一场梦而已,梦醒了,他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中。
周行在这浊域中时,感官会联通自己的真身,他能感觉到那寒冷透骨的坚冰,那一刻他的情绪无可抑制地陷入自暴自弃的深渊中。
他甚至在想,我还回去干什么呢?难道谁没了我便不能过了吗?
自己不回去,玄天城的众人也能各司其职,禺儿有唐雩教养,鹿娃......有大哥在,也不会有事。
而他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烂在这里。仿佛只要他把头埋进这浓重的浊气中,就可以假装一切痛苦都画上了句号。
可是大哥来找他了——
石方巳扒开重重叠叠的黑雾,向泥淖中的他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了人间。
周行什么也没说,他闭上眼,紧紧回抱着石方巳,那样子就好似冻僵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点温暖。
“别在我这里现眼,回去好好过吧。”
洛鸣泉看够了戏,袍袖一扇,把这二人扇回到了阳间。
石方巳一醒来便去查看周行,见周行还在他的怀里,已经有了呼吸心跳,这才心中大定。他手上加力,又把周行搂紧了几分。
二人维持这个姿势,一时都没有说话,船舱中只闻水声潺潺。
良久,石方巳才轻轻开口:
“以我当年犯下的罪孽,处以极刑也不为过。可一次次处刑的名单中都没有我,崇光不审、不判,就这么关着我,我一直以为他另有目的。其实......式溪,是你救了我吧。
两仪弥纶大封破损,是诸仙的职责。原本和你一个小弟子没有什么相干。你去了,发现没有办法,也可以直接离开,可你却拼着把自己搭上,也要阻止浊气的肆虐。”
石方巳说着有些哽咽: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出来。玄天城的律法向来严苛,断然没有特赦我的道理,那崇光也看你不顺眼,他能把你卖给我,又怎么可能看你的面子特赦我。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崇光让你去补破损,若是补上了,以此功德换我一条命,若是没补上,搭上你一条性命,咱们俩阴曹又可再聚。
式溪,对不住,我在那大牢中,不知道你的苦痛、你的用心,还一度怨恨你不来看我。那些年,我在大牢中苦熬,你只会比我更加辛苦。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石方巳呜咽起来。他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便是当年,他得知式溪是生间,他失去莽苍基业,身陷囹圄,也不曾落泪,今日却再无法抑制心疼的泪水。
他是真的心疼,他的式溪为了他,遭了那么大的罪。
周行回到阳间后,一直有种不真实感,他静静地卧在石方巳的怀里,任石方巳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脸上。
大哥的泪是热的——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接着周行翻身蹭起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石方巳的脸颊,是温暖的,周行再一次确认。
周行忍不住伸出双臂,揽住了石方巳,怀抱终于被填满,这样实实在在的温暖,他不舍得放手。
***
巨鼇的事情终了,周行同石方巳把都安大堰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找到石初程。
“白霓都被唐雩带走了,这孩子能去哪里呢?之前大堰打成那个样子,也不知道鹿娃有没有受伤。”石方巳记挂孩子,忧心不已。
周行把之前在白霓那里听到的情况也跟石方巳讲了,知道还有人想要害石初程,两人说不急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找到了之前镇压巨鼇的洞穴,可是一切痕迹都被大水冲走,只剩下一只干干净净的石犀牛,连之前的血迹都了无踪迹。
“我已经发散人手去找了。大哥无须担心,总能找到的。”
周行把手按在石方巳肩头,宽慰道。
“实在不行,我去找风不休,事情是他搞出来的,他定然知道。”
“找他有什么用,他还能告诉你?”
周行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忽见石犀牛足下阴影处,一点亮光几不可见地一闪,周行脸色一凝,蹲下来查看。
石方巳也跟着蹲下来,关切道:“式溪,怎么了?”
周行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粒微如尘埃的灵魂碎片。
“这是?”石方巳疑惑道。
“是小骨。”周行语气沉重。
魂魄成渣,骨白必然已经遭遇不测。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骨白连回来报信都来不及。如果有着数百年修为的骨白,都惨遭不测,那石初程又会怎么样?
石方巳脸色发白,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石初程的担忧。
***
都安大堰依旧波涛滚滚,一艘小舟却静静盘桓在波浪上,丝毫不受急流的影响。
周行在舟身上下画满了符篆,这才收笔,站在船头,感受了一下风向。
“式溪,能行吗?”石方巳从船篷里面钻出来。
“盆地的风不大,小骨的魂魄虽然散了,估计也不会被吹得太远,左右应该就在上下游,”周行冲石方巳安抚地笑笑,“放心,聚魂阵不是什么疑难杂阵,今日又是盂兰盆节,下界阴气甚重,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周行说完钻进船篷,着手启动阵法。
石方巳说不担心是假的,还炁丸的功效一退,周行还来不及跟游青州交代都安大堰的后续事宜,就倒下了,一连躺了大半个月,直到今天,为了赶盂兰盆节的节点才勉强爬起来。
可此事关系到骨白,石方巳也能理解周行的忧心,再加上石方巳对周行有信心,论设阵,整个下界没人能比得过他的式溪,式溪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当下石方巳也不再多话,静立在船头为他护法。
谁料打脸的时刻说来就来,聚魂阵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并没有搜集到哪怕是一片骨白的魂魄。
之前都安大堰上的大战波及很广,那时候不光风太大,气息也混乱,魂魄无依,只怕早就被驱离了。
意识到了这点,周行临时变阵,将阵法扩大到整个古梁州的范围。
石方巳看着阵法豁然变大,有些担心地朝周行看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扩大后的阵法终于起了效果。
石方巳看到水面上,点点青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在小舟前凝聚,最后聚成了一个年轻女娘的模样。
就像是一尊打碎的瓷器重新被黏合,骨白的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心惊的裂痕。
周行扶着船壁,缓缓从船舱里踱步出来,想是刚刚设阵消耗太巨,他步履有些虚浮,一旁的石方巳连忙扶住他。
“小骨头,不想鹿娃竟累你如此。”
周行脸色苍白,语气中带着兄长对阿妹的心疼与歉疚。
提起石初程,骨白淡淡一笑,年轻的脸上露出几分同年龄不符的慈祥笑意,她魂魄已碎成齑粉,勉强聚合在一起,也难以说话,可周行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说:
“鹿娃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视他如自己的骨肉,能救下他,哪里又有什么怨言。”
“小骨,你如今魂魄已经碎了,我无法让你复原,只好先送你去转世。”
骨白朝周行深深拜下去,一双眸仿佛在说:
“主君,小骨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若有来世,小骨定然还要侍奉主君左右。”
把骨白顺利送入轮回,周行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幸好有石方巳撑住他,把他扶进了船篷。
石方巳要运功给他恢复,被周行拦下:
“大哥,我如今这凡人肉身,也难以承得住你的灵力。”
“适才扩大阵法,你就该让我来的。”石方巳蹙眉。
周行躺在软软的被褥上,头靠着石方巳,笑道:“没事,我躺躺就好。”
***
经过数日的修整,小舟终于不在原地徘徊,自都安大堰顺流直下,沿检江到了锦官城外的万里桥。
两人弃舟登岸,打南面进了锦官城。
虽然日近黄昏,城中依旧熙攘。
锦官城街头的百姓不论是叫卖的,还是闲逛的,皆透着种别的地域所没有的安适。
周行同石方巳似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浑忘了即将宵禁,该先去定了客舍,只在街头安步当车。
“经此一役,自都安到南安的水道,全被赤松国收归麾下。又给唐雩赚得盆满钵满。”周行闲闲道。
石方巳道:“唐雩论野心,论能力真是当世枭主。只是那灌口二郎却可惜了,他本有成仙成圣的机会,如今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虽身死,可当地百姓的香火不断,总能再见到他的。”
他俩正聊着,忽闻道旁有个小童哭嚎起来。
这几日周行同石方巳时时忧心石初程,对小童的声音分外敏锐,见到一个小童总要留心一两分。
当下他二人朝小童看去,听到那小童叫道:“我不管嘛,我也要去看龙!”
旁边一个略大点的孩子,大概是小童的兄长,见唬不住这小弟,显得有点焦头烂额,只好干巴巴地哄道:
“天快黑了,龙也要睡觉了,咱们明天去看。”
周行心中一动,走过去笑问:
“小郎,劳烦问一句,这孩子说的龙,在哪里可以看?”
那小郎还未及答话,路过的一个壮汉接嘴道:
“你们是外来的吧?咱们这里这两年为着重修少城,就地挖土,挖出来个大池子,前几天盂兰盆节,那龙就是出现在这池子里的!”
“真有人见着了吗?”周行问。
“可不是嘛,有个西域来的高僧正好路过,也看见了,还说了句什么‘摩诃宫毗罗’。”壮汉道。[1]
摩诃宫毗罗,摩诃意为大,宫毗罗即为龙,翻译成汉语便是——
“是说这池子广大有龙。”周行对梵语略有些了解,闻言接口道。
“正是呐!据说那条龙这么大。”那小童不哭了,他吸溜了下鼻涕,两只小胳膊努力张得大大的。
小郎从身后敲了下小童的头:“大也不许看,该回家烧饭了。”
说着便不由分说把小童拖走了。
周行有先见之明地拿两只手堵住耳朵,果不其然,小童见抗争无效,又重新开始哭嚎了,声音震耳欲聋。
“敢问兄台,这池子是在何处?”
石方巳问那壮汉。
“好找嘞,喏,”壮汉给他们指路,“你们就往北走,池子大着呢,走不了多久就能望见。”
石方巳谢过那壮汉,同周行对视一眼,两人撒丫子就开跑,直跑到那新池边。
那果然是个很大的池子,虽然是人工引水的池子,却有烟波浩渺,两人站在池边,竟望不到对岸。
池边柳树垂到水中,掩映出一方悠然绿意。
因为那见龙的传说,附近也有人在池边观望。水面却什么也没有,平静如镜。来看热闹的人见没有什么所谓的龙,天色又渐渐暗了,便都各自散去。
待得四周人散,那水池边忽的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才冒出头,就被一只手拎上了岸。
那小脑袋不防自己忽然被抓住,惊慌失措地转头,待看清楚了是谁,便眉开眼笑起来:“阿爹!阿耶!”
原来那唬了一城人的小龙竟真是石初程。
当时巨鼇一口朝石初程咬来,石初程躲闪不及,给它咬个正着,童男鲜血落在伏龙印上,封印立时便破了。
巨鼇倒不恋战,封印一破,立时奔向了它的自由。
正如骨白所说,破除元始天尊封印,私纵上古恶兽,是会被封印反噬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是骨白凝聚起毕生修为,化为实体,帮石初程挡住了这一下反噬,自己落得个飞灰湮灭的下场。
石初程当时昏迷过去了,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醒来,发现自己顺水而下,漂到了这个大水池中。身上不知道被谁包扎了伤口,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无法变回人形,只好一直躲在水中。
白日里偷听路人说话,知道自己这是到了锦官城。
他之前听阿爹说,他们要到锦官城,于是索性住在了这池中,打算等待阿爹和阿耶。
前几日盂兰盆节,他正在水底数那池面的花灯,倏尔胸前亮光一闪,发起烫来。
是骨婆婆留给他的那枚骨戒!
石初程不防这骨戒忽然发烫,把他吓得跃出水面,当场给岸边祈愿的人看见了。
见到池边人群渐渐围拢,石初程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下祸来,吓得伏在池底,不敢再冒头。
今日也是专门等到天色晚了,人群渐渐散去这才冒出头来想透口气。谁知刚一冒头便被阿耶和阿爹抓个正着。
父子三人别后重逢,自然天大的欢喜。
石初程在阿爹的帮助下,终于可以化成人形。
他蹦蹦跳跳地围着两个爹爹转圈,转累了又扭着要爹爹背。
一贯严厉的石方巳竟也没有反对。
月亮从屋舍后爬了起来,静寂的街道只剩下这一家三口慢慢在街上走着。
石初程趴在周行的背上,举头望月,忽然像是发现了个惊天秘密,嚷嚷起来:
“阿爹!阿耶!你们看,月亮也跟我们一起走哩!”
[1]关于鹿娃躲在里面的这个摩诃池。
杜甫来过: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
陆游来过:归路迎凉更堪爱,摩诃池上月方中——《宴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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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摩诃池的史料记载:
摩诃池在府城内。隋开皇中,欲伐陈,凿大池以教水战。《成都记》:池在张仪子城内,隋蜀王秀取土筑广子城,因为池。有胡僧见之,曰:摩诃宫毗罗。胡语谓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言此池广大有龙也。——《读史方舆纪要·四川方舆纪要叙·卷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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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