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枝走后,裴谙棠与谢临意也一同离开了客栈。
清安县最大的酒楼名唤须尽欢,二楼雅阁管弦丝竹盈盈入耳,酒客推杯换盏,闻席间觥筹交错。
跑堂的伙计乐呵呵将两位仪表堂堂的男子引入雅间。
“二位要喝点什么?”
“来一壶罗锦春。”谢临意撩袍坐下。
跑堂的伙计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人身上的衣料是千金难求的云纹锦,又观此二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
一猜便知他们大有来头,语气也不由得恭敬了几分,“二位公子,罗锦春乃是出自是燕京云鼎楼的名酿,小店鄙陋,供应不上此等佳酿。”
谢临意指节轻叩桌面:“那可有玉露琼?”
“更……更是没听说过。”伙计期期艾艾,心想这二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裴谙棠见他为难,摆手朗声道:“一壶云溪便好。”
此酒最是寻常不过,但凡是酒楼无不没有云溪酒。
伙计喜上眉梢,连忙下楼招呼酒菜:“好嘞,二位稍等。”
谢临意瞧着人下去,又斟了两杯茶水,轻叹一声:“这章州啊,连壶好酒都喝不上。”
见贯他这副风流矜贵的模样,裴谙棠并未接他话茬,端起茶水轻抿一口:“你来章州一事,长公主殿下和陛下可知?”
他与谢临意师出同门,乃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同窗,谢临意乃当今陛下之姐同阳长公主之子,虽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但二人却是多年深交的好友。
“知道,是老师让我跟着你来的。”谢临意懒洋洋起身,望向窗外一派市井生息,俨乎其然道,“你被贬南下,山高路远,千里迢迢,早料到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赶了几日路,所幸追上了你。”
裴谙棠放下茶盏,眼中忽生疏离与凉意。
朝中褚太后一党从新帝登基就专权擅政多年,如今在朝堂只手遮天,搅得整个京城满城风雨。
南州灾款一案,谢临意如今想起依旧忿然作色:“卢知节贪墨,就势必要彻查你们整个户部,你们几位堂官便脱不了干系,失察之罪轻易就扣上去了。可他卢知节不过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只凭他一人怎敢把手伸这般长,主意打到赈灾款头上,他也不怕撑死了没命花。不过是褚党弃了的棋子,用来逐你出京的幌子罢了。”
等出了京,燕京与章州千山阻隔,他们派些杀手赶在赴任途中截杀,天高皇帝远,只会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到时说成是山贼劫财杀人也无人不信。
裴谙棠早已心似明镜,微微颔首,“我知道,无论卢知节清白与否,都有可能在褚党的权势威压之下朝夕间就改口,此事本就是他们用来大做文章的机会,陛下架不住他们施压,这才与老师商议下令先逐我出京。”
“赵尚书呢?他怎么样?”户部尚书赵韦为官清正,不食周粟,竟也因此次南州案背上无妄之灾。
“二位公子,酒菜来了,请慢用。”伙计送上酒菜,殷勤一笑,掩门退下。
谢临意敲击桌案的指节骤然停顿,言语中多了分惋惜:“赵尚书浩然正气,看着奸首弄权作乱,满心生寒,你走后他就上书自请致仕返乡了。”
裴谙棠深深缄默,满心怆然。
他在户部这几年,赵韦也算是他半个恩师,这个曾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三朝老臣,也终有一日会对这个党争盘踞,浮云蔽日的朝廷大失所望,终归心寒意冷,远离庙堂。
谢临意又道:“虽知卢知节背后是褚党在伸手,可他们势力顽固,又一向狡诈,没有证据便奈何不了他们。卢知节应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是以一直不敢供出他们,严刑之下只秘密供出了南州知府曾松宜也是褚党中人,同样也染指了南州灾款。我们便想着找到这个曾松宜,试着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于是我与温乐衍下了趟南州,可我们一到那,这个曾松宜竟弃任而逃,到眼下都不知所踪。”
温乐衍同他们一样都是程绍礼的学生,时任刑部侍郎,为人洒脱睿智,年轻气盛,是朝中不可多得的清正后辈。
裴谙棠眉心倏地紧蹙,眼中惊色毕现,听他一分析,南州灾款贪墨案的局势明朗了不少。
褚太后一党狼子野心,贪了银子还想架空户部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于是便把卢知节作为弃子推出来。东窗事发后,再以失察渎职之罪把户部的尚书侍郎通通治罪。
卢知节即便伏法,他官微言轻,自然不敢供出褚党之人,严刑之下只能秘密供出与他同为后党效力的南州知府曾松宜。
而这个曾松宜,如今也不知所踪,究竟是他自己先觉危机而逃,还是已惨遭黑手灭口。
“已在各州府中下了通缉令,只待找到他,不怕摸不出他背后那些狼子野心的疯狗。”谢临意见他思绪深沉,放下酒盏宽慰他,“你如今是清安知县,京中之事你有心也鞭长莫及,朝中各部也有不少我们的人,那些奸佞之流一时还跳不出彀中,你好好待着,定有回京之时。”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裴谙棠依旧难平心绪,只略微扯了个笑。
谢临意倒是不甚在意,笑着举杯与他碰了一声清脆。
裴谙棠又忙问:“老师近日可安好?”
“好,好得很,老师让我给你带话,戒骄戒躁,无论在何处都不要辜负你的身份。”
裴谙棠在心中应了这番话,思及谢临意在何处落脚,还想着在府上腾间厢房给他,可谢世子财大气粗,指着对面那间上房笑道:“麻烦,不去了,就住这罢。”
……
三月的雨从月初下到月中,凌玉枝拎了一筐刚采买的新鲜瓜果,收了伞踏着滴答雨水跑进屋。
“这天啊,雨下个没完喽。”
顺来客栈的黄掌柜接过菜筐,亲和笑道,“阿枝姑娘,辛苦你了,快进来擦擦,当心染了风寒。”
“是啊,雨太大了,街上行人都少的很。”凌玉枝拿出采买剩下的银子,“这是采买多出来的钱,您收好。”
黄掌柜并未收钱,反而多添了些,将这个月的工钱一并给了她。
“姑娘,这是月钱,你收好。”
“诶,多谢掌柜!”
凌玉枝那日与裴谙棠道别后,一路到了清安县,寻到了这家客栈,正巧有位负责采买的娘子回乡奔丧,空缺位填补不上,她便想自荐一试。
黄掌柜见她谈吐大方,机灵嘴甜,干活也不偷奸耍滑,便让她留了下来。
“阿吉!给东明巷严家的菜你送过去了吗?”黄掌柜朝里屋喊了几声无人回应,无奈摇头,“这些个懒鬼,该不会又躲到哪处吃酒去了罢?”
凌玉枝感激黄掌柜的收留,除了采买之余总会多揽一些活干,“阿吉兄弟家中母亲做寿,今日一早可就跟您告了半日假的!”
黄掌柜一拍脑门,笑道:“对对,年纪大了啊,记性也不大好了。”
“我帮您去罢,都这个时辰了,怕人家等急了,自是不能再耽搁了。”凌玉枝接过食盒,朝门外探看,依旧是漫天雨丝纷扬淅沥。
她撑开伞,踩着细密的雨丝越走越远,“一定把东西送到严家。”
裴谙棠趁着今日休沐日去探望了几位家住章州的同窗,东明巷严家大郎严裕与他乃是同年进士,严裕两年前去官还乡丁忧,至今已是两年多没见,他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从严家出来时,雨却越下越大。
走上石桥,雨意越发浓重,远处青山如打翻翠墨般湿润苍翠,下桥时忽闻身后一声女子的叫唤。
“公子!”
裴谙棠转身,只见那姑娘一袭青衣襦裙,离他身后不过几步之遥。
她怀中的伞柄夹在木漆食盒间晃动,又似乎是被伞晃了满头的雨珠,引得她抬手正了正伞面。
他匆匆偏过身,误以为是抢了那姑娘的道,连忙站至一旁,示意让她先行。
可对方并无要走之意,伞面高低摇晃露出半张面容,隔着雨幕,他只见伞下的明眸皓齿间绽出一个清丽的笑靥。
他神色微怔,蓦然间便认出来人,正是之前在客栈相逢的那位姑娘。
凌玉枝视线被伞沿挡住看不真切来人,又觉得他身形熟悉,不由得再把伞面举低了些。眼前的男子眉目清秀,鼻梁高挺,狭长的眼眸似浸了春意,清亮明澈。
“是你啊,真巧。”
她也认出了裴谙棠,微震的身躯引得伞柄要从肩上滑落,她急忙抬手去扶,可怀中的食盒只被一只手拖住,在掌心左右摇晃。
“小心。”
裴谙棠伸手帮她轻扶,话语清冽如溪泉泠泠。
凌玉枝终于拿稳,轻笑回了句:“多谢公子。”
裴谙棠对上她灵动的眼眸,嘴角上扬几分:“是有些巧,能在这碰到姑娘。不知姑娘一路冒雨,是欲去往何处?”
“我给客人送食盒,但好像不太认识路。你可知东明巷怎么走啊?”
裴谙棠目光看向方才所过之地,确定她是走反了方向,立即应声为她一指,“姑娘走错了,正是你身后的方向。”
“那多谢啦,多谢公子,我先走了。”
凌玉枝提着衣裙匆匆踏着雨水走下石阶,发钗间的流苏相击,声响清脆悦耳。
裴谙棠指节隐在袖中,却轻微颤动。只因雨珠从她衣角飞扬而落,不经意间沾上了他指间。
桥下几个孩童打伞出来游玩,顽皮小童把手中的石子抛入河中,平静浪息湖水立刻荡开层层涟漪。
他站在石桥上远望,那抹青绿身影很快便隐匿在苍茫雨幕,只剩远山空濛的棱峰。
春色如许,当属江南。近看,细密雨丝铺满陂塘,波澜荡漾,远望,一城桃花点映楼台,粉白如雪。
傍晚时分,下了一日的雨总算偃旗息鼓。
顺来客栈门前,几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四处张望,似乎是确认身后无人跟随才走了进来。那几人点了一壶酒加几碟小菜,为首的褐衣男子粗俗地催促上菜。
凌玉枝微瞥一眼,只见那人穿着倒是一派斯文,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吊儿郎当的做派。
对面坐着的瘦小男子惴惴不安,抓起褐衣男子的衣袖弱弱开口:“李哥,我不吃了,我走了,我怕陆勇他们追过来……”
褐衣男子按下他,讥讽道:“放心,不就是欠了他十两银子?至于追到这儿吗?要我说陆勇那个黑心肝的王八蛋,定是使诈之流,他开的赌坊脏的很,下次我们去城南那几家玩玩。”
凌玉枝听罢,全当是些纨绔子弟,便偏过头去不予理会。
趁着这会儿客人少,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偏门的门槛上,支颐看着湿漉道路中来往的三两行人。
她这几日想明白了,既然回不去,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安生地过日子。
“张老板,这是上次买酒欠你的一贯钱……”
“周老板,家父初五八十大寿,想在你这儿订些寿桃……”
听着街市一派市井喧嚣,她掂量着手中两枚铜钱,心中倏然生出一个想法,随即在脑海中蔓延生长。
她不能白白来这一遭啊,有钱也是过日子没钱也是过日子,自己从现世而来,见多识广,为何就不能也当个凌老板?
雨后,天边的红霞打在她身上,婉约身影如镀上一层粼粼金边,远远一瞧,只像是画中人静坐。
等她回过神来,一位绑着襻膊的湖蓝色身影从她身旁略过,径直进了店内。
方才言语粗鄙的褐衣男子见状,慌张放下筷子,连忙起身:“潇潇?你怎么来了?”
这个长相明艳,性格热情的姑娘正是苏家的外孙女江潇潇。
江潇潇幽怨地睨了一眼,“我怎么就不能来?我给周家送米,老远就看到你进来,唤了你几声你也未听见,你这心思日日都花到哪上头去了?”
她边说边环顾四周,看到平日里与他一道的狐朋狗友都在,脸上霎时升起一丝愠色,恼怒拍桌:“李重言!你又与这些人去赌坊了?”
李重言正是方才那褐衣男子,此人乃是城北伞铺李老三的儿子,与城东米店苏老爷子的外孙女江潇潇早有婚约在身。可李家家境贫寒,不如苏家殷实,在外人看还是李家高攀了苏家的外孙女。
李重言虽就一副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德行,可为了保住与苏家的婚约,在苏家人面前装的忠厚老实,日日潜心苦读,势必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怎么会呢潇潇,这都没有的事!”
李重言义正言辞:“我上次都跟你发誓再也不去赌坊了,我今日是去刘先生家请他在四书上为我指点迷津,回来实在肚子饿了,恰巧碰上我这几位同窗。若是不信,你大可问问他们。”
说罢给对面几个人使了个眼神,众人立即心领神会,点头应和道:“对对,嫂嫂,我们早就不去赌坊了,重言哥痛改前非,这几日都在挑灯苦读。”
“当真?”江潇潇环手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半信半疑道:“行罢,不早了,吃完回家去罢。”
“那个,潇潇……”
李重言试探地开口,“你能再借我点钱吗?我想买一本刘先生的注文。”
江潇潇为难地掏出荷包,神色有几分犹豫。
可想着李重言既然已洗心革面,近来也算勤勉用功,将来若能挣个功名回来,哪还用得着计较这些小钱。
“多了也没有,我这只有五十文钱,你先拿去罢。”
李重言听到只有五十文钱,心底顿感失落,可还是伸手过去拿。
“别给他!”
凌玉枝倚在门前,冷眼看着这个满口谎言且贪得无厌的男子,走过来扫了李重言一眼,扬声道:“你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啊。”
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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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南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