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贰:“烟州地界上的埋伏我已经帮你们清理干净,但你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我得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飞上屋顶,一抹红色很快消失在月光之中。
林参和乐壹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
夜色如此清明,兄弟二人两两相望的眼神却无比迷楞。
什么叫帮我们清理干净了?
须臾,林参叹息道:“看吧,她还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一意孤行,讲也不跟我们讲清楚。”
乐壹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上下打量林参,撇嘴露出不满之情,“别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一样。”
林参无语地朝他瞪去。
乐壹直面林参目光,从窗台边起身,重“哼”一声关上窗子,走前留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去哄你的小美人儿吧。”
林参没搭理他,谨慎望了圈四周后,抱紧外衫衣襟,小心回到房门口。
这次阚成玉和巴囤都瞧见了他,大抵是被周禧来回两趟吵得没了瞌睡。
阚成玉紧皱眉头,隐有不悦,质问道:“林拾鲤,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林参还没回答,巴囤先一步冷冷驳斥道:“捞月谷的人和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林参用余光借着月色发觉阚成玉被巴囤怼得脸色不太妙,最终没说什么,兀自回到屋里,避免他们争执起来。
周禧已经躺进被窝,背对门口,蜷缩身子,呼吸略重,像是睡着了。
林参没有不识趣地去叫一个装睡的人,默默去掉外衫,掀开棉被躺进去,面朝周禧背影,伸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长夜漫漫,林参睡得极浅。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怀里钻进来了一只暖乎乎的小动物。
轻飘飘的动静和窗外玄幻的风声,让周围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稍微清醒一点后,林参才意识到怀里那位并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周禧。
他无意识地将周禧抱紧,手掌托住周禧后额,轻轻安抚。
渐渐的,终于沉沉入睡。
林参难得做梦,梦里回荡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断断续续,且稚嫩生疏的琴声。
四周环境模糊不清,只有两个人影时不时会变得清晰一点。
那是年少的他,托抱着年幼的周禧,从竹林最高处一跃而下,落地后再快速横移转圈,脚边跟了一长串飞舞的竹叶。
周禧双臂高举,上半身后仰,笑脸明艳,兴奋大喊:“飞起来咯!”
林参转得极快,脚步轻盈又稳重,一套漂亮的“降雨”哄得周禧发出长久不绝的朗朗笑声。
花卷和何竹在一旁蹦跶,吵着闹着要玩。
林参拿他们没办法,背着他们一人飞了一遍。
连温语都架不住眼馋,迫不及待跳上林参后背去感受从高处落下,逆风飞翔的刺激。
也就林拾星性子内敛,又胆小,死活不敢上,还在师兄师姐玩的时候生怕他们会摔死,几次差点吓哭。
众人玩了一轮,全都笑着跑去哄她。
何竹:“我们没摔死呢,你别给我们哭丧啊!”
花卷:“小五,你也来玩一次,可刺激了,真的!”
温语:“你们给我闭嘴!谁再吓唬小五,谁今晚洗碗!”
周禧:“略略略,四师兄偏心。”
原本没哭出来,只是啜泣的小林拾星,被他们这么一哄,反倒哇哇大哭,“呜哇哇哇哇!!”
林参就在他们身后笑眼瞧着。
他深知小七宗里单纯的孩子们连轻功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常常随意暴露内力或轻功,全然没有被怀疑的压力。
可这样轻松自在的氛围,出了小七宗,哪里也寻不到了。
他梦到的,不是某个地方,不是某些人,而是很久以前,可以让他感到快乐的某段时间。
不知不觉,视线慢慢拉近,从第三视角,逐渐变成第一视角。
他成了局外人,看不清自己了。
*
自进入烟州后,原本预料中的危险并没有发生,一路都很安稳。
但对林参与乐壹来说,表面越平静,意味着乐贰在暗中所承受的险况越复杂,他们内心忧虑也就越沉重。
队伍抵达常歌前一日,众人在小镇休整。
经过长途跋涉后,几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都格外疲惫。
好处是,身体的倦意,能让他们短暂忘却失去亲人和同门的痛苦。
他们在翌日清晨动身,当天晌午便见到了老宸王。
这个驻守西方边境,与高阜打了几十年恶仗的老将军,比起云画森,到底是少了几分常年待在安都的文雅之气。
他身着朴素的绛紫色宽袖长衫,白花花的胡子绑成了三条粗辫子,一头银丝用黑檀木簪盘成团。
虽是耄耋之年,却精神爽朗,豪迈不羁,在城门口一见到云画森便递了条荆棘鞭子过去。
“哎呀,真没想到会是云兄你来见我,我先请罪,你打我几鞭子,出了气后咱们老朋友好好喝个痛快,怎么样?!”
云画森收敛了眼中那不争气的泪花,努力压下久别重逢的喜悦,下马后规规矩矩对老宸王傅康来抱拳行礼。
“云某参见宸王。”
傅康来笑容微僵,把荆棘鞭子交给左右,尔后将云画森扶起,“云兄,你我都有六十多年的交情了,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不必阴阳怪气的。”
云画森面不改色,但望向傅康来的眼睛时,神色里悄然多了一层失望与怒意,“那云某就开门见山了,这次来只有一个问题,朝廷要收复秦州,朝廷的军队必须经过烟州,可你为何既不出兵帮忙也不让道?”
傅康来挠了挠胡子,视线一转瞧见刚从轿子里跳下来的傅雪,于是找准借口避开云画森的问题,大步朝傅雪迎去。
“女儿啊!”
傅雪已经是热泪盈眶,“父亲!”
父女二人紧紧相拥。
向来刚毅坚韧的傅雪,只有趴在傅康来宽大的胸膛中的这一次,露出了她最柔软最青涩的一面。
云画森虽带着愤怒而来,但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实在舍不得破坏氛围,忍了一会儿后终是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傅康来捧着傅雪的脸好一顿观察打量,“哎呦,五年不见,长这么漂亮了啊!上次你回家过年,还嫩得像个娃娃呢,现如今已经有几分天之骄女的气质了,不愧是我傅康来老来得子唯一的女儿!”
说罢,他转头又对云画森说,“诶!你家那个小孙女,叫云歌的,这次有没有带来呀?你知道的,那女娃,够活泼,我喜欢!”
他一边说,一边移回视线,朝跟在傅雪身后的几个年轻人看去。
瞪大眼睛观察几番后,跺脚叹道:“唉!小云歌没来!这几个嘛,看着都很面生啊?”
傅雪被布满老茧的手来回摩挲脸颊,但笑容由心幸福,一直不舍得打断。
直到听见傅康来问起她的朋友,这才侧身退开两步,一一介绍道:“父亲,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四位是我在平安派的同门,阚师兄,两个林师弟,和风师妹,另外这位……”
手掌指到乐壹时,傅雪话音停顿,犹犹豫豫地眨了眨眼睛。
乐壹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唰的甩开,压于胸前,最后朝傅康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小可姓乐,单名一个壹,音乐的乐,久仰老宸王大名,今日有缘一见,真乃三生有幸。”
傅康来两眼一亮,“你就是江湖中人人恨得牙痒痒的捞月魔头?”
乐壹在他上下打量的目光里温和地笑了笑,装得怪是人淡如菊,温润有礼,“都是传说罢了。”
林参在他身边,暗中咬紧了牙,强忍着揭穿他真实面目的冲动,努力维持微笑。
傅康来见乐壹一身红配绿的装扮,大袖间满是精美刺绣,腰间挂着各种配饰,随便一动,玉石铃铛孔方碰撞起来,叮叮当当作响,十分风骚。
不过乐壹把配色比重和疏繁搭配得极好,别出机杼,看得出来有一种既古典又不落俗套的审美。
傅康来打量完,口出惊人一句,“江湖霸主,有风格!我喜欢!”
这句话吓得傅雪、周禧和阚成玉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就他?
只有林参嘴角动了动,窃笑时,眉梢轻挑,竟有几分自豪。
虽然林参看不上乐壹,但只能容忍自己觉得他是个脑残。
旁人不行。
旁人若不尊重乐壹,林参是会生气的。
而乐壹体面大方地接受了傅康来的赞许,没有自负,也没有为了谦卑而妄自菲薄,“能得老宸王青睐,是小可的荣幸。”
周禧和阚成玉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傅雪干笑两声,连忙搀上傅康来的手说:“父亲,城门口风冷,我们先回府里吧。”
她怕自己晚一些打断的话,乐壹能凭几句花言巧语把傅康来哄成他的亲爹。
傅康来转头想起云画森,推开傅雪的手,昂首阔步走到云画森身边,一把揽住老朋友肩膀,“云兄!十几年不见,你看你,都染上了一身官场气,快熏死我了!走,带你去喝我珍藏的好酒!!”
“啧,别碰我!”
云画森嘴上嫌弃,身体却并没有很强势的拒绝动作,象征性推搡几遍后,就由着傅康来对他勾肩搭背了。
傅康来倒不是脸皮厚,更不是死缠烂打,而是对云画森的性格过于了解,一眼便能看出对方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用故作疏离的方式表达心中不满。
“走嘛走嘛,公事明日再谈也不迟,我们老朋友的情分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云画森终究是向自己心里那股汹涌澎湃的友谊妥协了,“你这老家伙,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老了也没个天高地厚!”
“在烟州,我就是天,天有多厚,我说了算!”
傅康来拍着云画森的肩膀说:“你放心,我先给你个准话,虽然我现在不出兵不让道,但我绝对无条件赞同朝廷收复秦州!观舟的惨剧我都听说了,荣王如此可恶,天理不容!”
此言不仅让云画森舒展了眉头,也令跟在两个老人身后的年轻人们暗中松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