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秋天天黑的比夏日早,闹市的摊贩都收摊回家了,薛堂挑着两篓碳抬头望着前面空无一人的街道轻声叹了口气。
今日的炭火恐怕又卖不出去了。
狂风乍起,两边食肆前高高挂起的酒旗被吹得呼呼作响,响声在空旷的街道里回荡。
薛堂忍不住颤了颤,环顾四方,太阳落山,狭窄的小巷如同吃人的黑洞,联想到近日府城的不太平,连忙加快了步伐,只可惜他一只脚跛了,哪怕急得上火也快不了多少,只能一脚深一脚浅的赶路。
天完全暗了下来,薛堂走了许久,往日熟悉的街景慢慢笼罩在白雾之下看不真切,他似乎走了很远,但却一直没有见到自家巷口的影子。
薛堂越走越心慌,心跳声“咚咚咚”敲击着耳膜,后背的棉麻布衣湿了一片,凉意从脊背传遍全身。
不知何时,浓雾完全遮蔽了周围房屋,渐渐的向他身边蔓延。他心下一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赶快跑!”
下一秒,薛堂拖着蹒跚的步伐狂奔,耳边的风如同恶鬼索命的咒语,缠着他随时带他下地狱。
“哥哥。”
独属于小孩稚嫩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的时候薛堂先是一懵,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声音的主人。
焦点汇聚,孩童的面容完全显现。
薛堂脑袋一炸,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他手脚发麻的奔向前方,距离不到三步时膝盖却被什么敲打了一下,腿立刻软了下去,跌倒在地。
薛堂顾不得许多,在地面爬行着,竭力向前:“小泽、瑶瑶,你们怎么在这?快跑!”
周遭的空气如同万钧铁秤压在他身上,几乎呼吸不能。
他脸涨得通红一点一点向两个孩童挪去,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两人时,两个孩子却像沙粒一般消逝。
薛堂惊诧地盯着空荡荡的前方,愕然发觉周围的浓雾逐渐消散,头顶上方一道极为年轻清脆的男子嗓音响起:“呼,幸好来得及时。”
“谁?!”薛堂应激起身,不停环视四周,壮着胆大声呵斥:"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回答他的男子轻佻的笑声,直到白障消散,薛堂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原地踏步,而男子就直直站在他身前,可他毫无察觉!
之尔垂眸俯看薛堂面无血色的脸,笑的眯起眼:“先前不是还威风凛凛要挟人吗?怎么?吓得丢魂了?”
见人还一脸防备的看着自己,甚至自以为小心隐蔽地摸上了掉落在地的扁担,之尔无奈地摇头,从腰封拿出一块令牌表明身份:“认得出吧?梁岱府官印。我是来救你的,所以,放下你手中没用的扁担吧,一折就断。”
梁岱府官印一出,薛堂对之尔的防备就卸掉大半。
梁岱府的城主乃天武宗宗主,能得官印的定是天武宗嫡系弟子,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修士,可不是他这样毫无灵力的凡人可比拟的。
薛堂顿感自己关公面前耍大刀,连忙起身,颇有几分局促地朝之尔鞠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薛某无以为报!”
“没事。”之尔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瞥了眼地上散落的黑炭,轻挥衣袖,眨眼间,木炭尽归竹篓。
薛堂惊喜地瞪大双眼,又是一番感谢。
“仙人,我这是怎么了?”
“叫我之尔就好。”
“好的好的。”薛堂连忙点头,但觉得这样直呼恩公名讳不好,换了个说法:“之尔大人,我刚刚是怎么了?是不是鬼打墙了?”
之尔微微蹙眉,偏头看向薛堂:“你没收到城主令?”
见薛堂一副状况外的模样,之尔扶额叹气,非常时期最怕的就是这种什么都不明白,没有自保之力,也不关注城主令的城民。
他与师尊、师兄沿着含山镇一路探查,竟发现除了含山镇之外,还有八座城镇出现干尸,只是数量较少,引不起重视。
他们立即负责九镇的三座府城城主下达城主令,告知城民城中异变,加强城中修士巡视,同时要求身无灵力者每日酉时后不得单独出门,却没想到百密一疏,真的有人不关注城主令的。
之尔稀奇道:“我记得梁岱府的城主乃是天武宗宗主,他的城主令可在悬印在空中七日不灭,这七日你没出过门?也没人告知你吗?”
薛堂听闻嗫嚅半晌,许久才垂下眼细声说:“我前些日子病了,一直没出门,家里人都不识字,所以、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之尔也猜的差不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这种意外也是他们考虑不周。
之尔调出音符传讯:“师兄,传令九城城主,自行排查,务必确保每家每户接受到城主令,不得有漏失。”
符咒消失,下一瞬会原模原样地出现在之文耳边。
但此刻,之尔瞥了眼身旁拘谨的要命的男人,开口询问:“家在何处?”
薛堂呆呆傻傻:“啊?”
“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
“哦,好。”薛堂先是一口答应,旋即反应过来,连忙鞠躬:“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之尔朝前路轻点下颌:“无妨,带路吧。”
“是是是!”
薛堂连忙挑起两篓几乎未折的黑炭,晃晃悠悠往前走,之尔想要帮忙,被他迭声拒绝。
“诶呦!大人,您别碰,免得脏了手。我都习惯了,这点儿重量算得什么,从前小泽和瑶瑶还小的时候,还要再加上他们呢,我照样挑着他们走三里路!”
说着,薛堂颇为骄傲地回头,憨厚的脸上是亮晶晶的笑意。
之尔被感染,脸上多了几分笑意,目光停在他肩膀上深陷肉里的扁担,指尖流泻一丝灵力,不着痕迹地托举住竹篓底部,不紧不慢跟着走,语气一如寻常:“小泽和瑶瑶是你的孩子?”
正奇怪好似轻了不少准备停下来看看是不是漏碳了的薛堂很快被转移注意力,他咧嘴笑:“不是,是我弟妹。爹娘前两年去了,我腿脚不便,只能在家制些碳火维持生计,前日大病一场,躺着不能动。这才耽误了城主令,给大人添麻烦了。”
说吧,憨厚老实的笑容添了几分歉意。
“没事,也是我们考虑不周,之后会有人挨家挨户传达讯息,不用担心。”
“是是!多谢大人了!难为你们费心!”
薛堂感叹:“先前不太平的时候,宗主大人还举办过祭祀大典为我们祈福呢!我还受到了一点雨露恩泽,他们说这是福气。果然!今日就让我遇见了您,你们都是好人,真真是神仙真人!”
“宗主?天武宗宗主?”
“是!”
一路上,薛堂都在不住口的夸赞天武宗,简直把宗主兼城主江应淮捧上了天,直到来到一处阴暗街角,他才堪堪停下,不太好意思地瞅了之尔一眼,忐忑不安地说:“大人,到了,前面就是。”
“好。”
之尔点点头,忽略薛堂紧张的表情,抬步向前。
薛堂带路,两人穿梭在约莫两尺的窄巷中,兜满木炭的竹篓随着步伐移动左摇右晃,剐蹭到墙面上,带下一块块青苔。
滑腻的苔藓砸在地面上,像是一道道难看的胎记。
薛堂一边走,一边分心留意身后的动静。
此时金乌西沉,本就昏暗的光线投射进逼仄的巷口,前路在飞扬的粉尘里模糊不清。
之尔步伐轻盈,身上的沉水香飘浮在薛堂鼻尖,浅淡雍容的香气让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这样金贵的人,怎么能跟他到这种乌糟地方呢。
暗自懊悔时,听见身后人开口询问:“到了?”
薛堂连忙回神,抬眼一看,已经走到巷尾了,前面没路。
一座瓦房矗立在死胡同里,又矮又小,周围高大的建筑将光线遮挡的一干二净,破旧的瓦房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经受不住任何摧残。
薛堂放下担子,在身上抹了两把手,挑起门帘,抬头朝之尔笑:“大人,里面请。”
之尔看了眼只有一块破布充当门帘的门框,没有说话,微微低头走了进去。
表里如一,是之尔对这座屋舍的第一印象。
瓦房一览无余,只有一个房间,左手边是一个灶台、橱柜,和一沓堆得极高的木柴。
正中有一个泥炉里面燃烧着微弱的火星,右手边是一张很大的床榻,上面放着三条棉絮外露的被子,还有两个孩子。
薛堂见弟弟妹妹都睁大眼睛不说话,连忙提醒:“瑶瑶,小泽,这是贵客,快喊大人。”
“大人。”
之尔笑了笑,蹲下身,抬手打招呼:“你们好。”
小泽抿着嘴,瑶瑶则怯生生躲到哥哥后面。
薛堂解释道:“小孩怕生,大人别见怪。”
之尔看着小姑娘葡萄似的大眼睛,摇头:“没什么。”
薛堂环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平日烧柴的小马扎,还全是灰尘,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微微弓着背,努力挤出笑容:“大人,您先坐,我去给您倒杯水。”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之尔视线在狭小的空间睃巡,视线落在屋顶上,悬梁上的砖瓦残破不齐,被薛堂用稻草填充,一缕缕光线顺着缝隙投射进来,在老旧的绵衾上跳舞。
“大人。” 男孩稚嫩的声音响起,“您这边坐。”
之尔垂眼看着腾出来的大半床铺,视线从发黄的衾褥上移滑向窝在墙角的两个孩子,他坐下,低矮的床榻让他的两条腿局促地盘卧着。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薛泽,她是我妹妹薛瑶瑶。”
“多大了?”
薛瑶瑶看着之尔手中突然出现的果干一愣,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紧抿着唇,不禁将薛泽抓得更紧。
相比薛瑶瑶,显然年纪大点的薛泽更加大胆,他接过果干塞给薛瑶瑶,道了谢又说:“我十岁了,瑶瑶七岁。”
十岁?七岁?之尔不动神色地打量了眼身形瘦小如同六七岁的薛泽,以及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薛瑶瑶,想起似乎年逾弱冠的薛堂,又问:“那你们哥哥呢?”
“哥哥十六了!”
男孩脆生生的声音落在之尔耳中,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心脏。
虽从断砖碎瓦的环境已经知晓他们必然不易,但薛堂过于沧桑的脸庞和两个孩子瘦弱的肩膀还是让之尔心中发紧。
薛瑶瑶歪头探身,这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大哥哥怎么好像不开心了?是因为,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
正当她握紧拳头,在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微微张口准备唤之尔时,白稠轻拂过眼帘,下一瞬,各种吃食小山似的堆积在薄衾上,险先压碎被褥。
精致小巧的乳糕、红润光泽的果干、香气馥郁的灵果、鲜艳醇厚的果酿,一样样画本里才有的吃食出现在面前,让两个孩子纷纷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盯着之尔,半天没有动静。
之尔被衬托的格外聪明和有风度,含着下巴:“吃吧,都是你们的。”
薛泽咽了大口口水,这些东西,他只在阿爹阿娘在的时候带他们赶集时在店铺了见过,那时候也是隔着厚厚的门帘。
虽然他很羡慕也很想要,但他知道,他们买不起。
买不起,就不能要。
所以现在,哪怕很心动很心动,他还是小声拒绝:“太贵了……”
之尔挑眉正欲开口,却听见女孩软糯的声音裹着要冲破房顶的惊喜:“仙人!会变戏法的仙人!”
薛瑶瑶从被子里爬到之尔面前,手舞足蹈,小脸上全是快乐:“仙人哥哥!你是不是会变戏法?就是那种能变出好多好多好吃的、漂亮裙裙的仙人?”
薛瑶瑶说的应该是那种技法精良的民间艺人,之尔没有否认,笑着点了点头。
“喔吼!”薛瑶瑶一反先前的腼腆,站在榻尾又蹦又跳,串珠一般的话叽里咕噜冒出来:“仙人仙人!真的是变戏法的仙人!我就说有仙人,二毛还不信!”
“……只是你长得特别好看,比那个仙人叔叔还好看,他有一点点黑哦。”
之尔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目光落在薛瑶瑶小而短的腿上,因为太短,这般兴奋也没蹦跶多高。
之尔很不道德没憋住笑,面对薛瑶瑶疑惑的大眼睛,轻咳一声,端着嗓子,一贯的矜贵:“我是。你说的那个仙人是我的朋友,这些都是他让我给你们的,说是感谢你一直为他说话。”
“真的吗?!”薛瑶瑶葡萄眼亮晶晶,弯下腰捞起一大堆食物,仰起小脸:“谢谢仙人哥哥。”
她身边的薛泽一直抿着唇没有说话,之尔注意到好几次他都有想阻止薛瑶瑶说话的,但看见妹妹笑得开心,他又慢慢收回了手。
“你呢?”
“嗯?”
之尔环抱双手,眉尾轻挑:“谢谢不说?”
薛泽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道谢,羞敛说:“谢谢哥哥。”
“嗯,这还差不多,快吃吧。”
薛泽有些欣喜,又有些胆怯,他小心翼翼挑了个最大的果子,拿在手上看了许久。
之尔指着果子底端像肚脐一样凸起的部分:“从这剥。”
薛泽点点头,埋头小心撕下一块皮,露出洁白的果肉。
很快,他将一块剥好皮的的灵果捧在手心,递给了之尔:“哥哥,给。”
屋顶的微光透过茅草洒落进来,洁白的果肉镀了一层金粉,在狭小的屋舍里闪闪发光。
薛瑶瑶每天都许愿可以看见仙人哥哥,有好多好吃的有好多灵石 有爹爹和娘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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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chapter 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