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热,斛县即将入暑,晏家的几间铺子在换季时较往常忙碌些,晏时蕴两夫妻奔波了一上午,剩下些归整的活交待给伙计们,两人便回了宅院用饭。
膳食通常由阿婆料理,小荷打下手。晏璇不在家,夫妻俩也没有特别交代,午膳就是简单的两个菜再加饭后一道汤点。
卢晚茵喝了一口乌梅汤便放了汤匙:“阿婆今天的汤熬得真好,酸甜可口,要是阿璇在能喝两大碗。不过她脾胃虚,要看着她少用些,如今她在外头……”
“阿璇和孟小子都是学医的自会留心,况且阿璇在雾山的时候不也好好的。”晏时蕴接道。
“哪能一样。”卢晚茵瞥他一眼,叹道,“在雾山还有孟老先生看着呢。”
晏时蕴轻笑,凑近卢晚茵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你总胡乱担心,之前还说让女儿好好去游历一番,这些细枝末节的多虑了。”
卢晚茵无言瞪他,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不知道是谁在女儿走的当晚,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她是怕孩子到了外头受太多诱惑,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因为一些小事疏忽吃了大苦头。
“这……”晏时蕴的笑尬在脸上,讪讪道,“如今我不是想通了……夫人且安心,我找素慧大师给阿璇赐了福,万事顺遂。”
“我也没有那么贪心,少病少灾就谢天谢地了。”
“夫人说得是。”
夫妻俩又说了些话,林靖从堂外大步走来。
“老爷夫人,小姐有来信。”
卢晚茵一下站起了身,欢喜道:“阿璇寄信来了?”
“是。”林靖将一支细竹筒递上。
卢晚茵取了信筒,小心取出信纸展平,女儿竟写了三张多,她坐到桌前仔细读信。
“闺女在信里写了什么?”晏时蕴挨近道。
卢晚茵侧了身子没理他,晏时蕴只得巴巴看着。
林靖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等敛了神又是那副不露声色的模样,才道:“老爷,新招的护院就在院外,等你亲自一见。”
晏时蕴看了眼妻子含笑的嘴角,笑叹着摇了摇头,随后给林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院外走去。
“一位来自安城曾做过其他人家的护院,一位来自碌城学过几年武,两人在斛县都待了五六年,身家干净。”林靖边走边道。
“你选的肯定没什么问题。这些年,家里的安宁一直都靠你,我和阿茵都习以为常了,是该听阿璇的请了人来,你也好多歇息。”晏时蕴道。
林靖摇头沉声道:“老爷和夫人予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也不觉得有多累。小姐担心之事并非臆测,最近斛县不大安宁。”
“什么不安宁的,是有不速之客上门来了。”晏时蕴脚步渐缓,望向林靖,“我与阿茵猜测阿璇的生身父母那边有人找来了,之前很可能还与她碰了面,这事还未来得及跟你详说。”
“那孩子瞒得紧,你有觉察到什么异样吗?”晏时蕴问道。
林靖一顿,他已从孟珎那知晓了原委,当日还与他一同去了那闲置的宅院。对方做事看似招摇却也留了几手,任他如何追查都未能找出宅子的主人。孟珎描述的那些人的身手也是杂乱无章,很难知道是出自哪门哪派,或许只是打行混饭吃的一般护卫。
晏璇,他眼里的小姑娘,曾经不想让她过早知晓的险恶世事与人心,她自己已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孩子长大了。她想护着的,他会好好帮她守着。
“小姐自小性子沉静,又过了撒娇任性的年纪。”林靖斟酌道,“心里有事若是能自己解决的,自然不会多说了。老爷和夫人猜测的那件事无论真假,她始终是靠向你们的。”
晏时蕴:“何以如此肯定?”
真是当局者迷。林靖微叹道:“倘若不是,那孩子为何要如此担心晏家?”
晏时蕴背了手,沉出一口气:“阿靖你说得对。我总觉得孩子大了,心里有话也不愿与我和她娘说了,时常会觉得有些遗憾,若是当年我们一家三口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他望着庭院中红花如霞的合欢树,犹记这是阿璇来的那年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只因听人说此树会带来好运,保佑子女康健,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树冠如伞。
晏璇对林靖而言,何尝不是他的孩子般的存在,抛却过往,晏家就是他的一切。他默了默道:“世间事大多难全,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已是极好,小姐敦厚是因有老爷与夫人的爱意抚养,将来事不可惧。”
孩子的身世,晏时蕴与卢晚茵已打算等她从南塘回来就告诉她,只是每每想到孩子离开的可能,心中难忍。晏时蕴眨去眼角湿润,缓缓点了点头。
卢晚茵将晏璇的来信通读了两遍,知道女儿一切安好,她的心也就静了。
晏时蕴后接了信,边看边瞄妻子喜滋滋地喝着乌梅汤,心底无限感慨:“还得是阿璇的及时信,不然你夫君说干了嘴皮也是枉然。”
“你若是口渴,也可再来一碗。”卢晚茵道。
“那酸溜溜的滋味,我便罢了。女儿在信里说了,要我多喝茶。”晏时蕴挑了挑眉。
“是吗?”卢晚茵喝了一口汤,碗中剩汤微晃,“南塘茶品丰富,是该让……人开开眼。”
“闺女说好那一定好,一会我就找老梅去。”
卢晚茵没好气道:“梅澄忙着城西铺子的开张,你别犯傻扰了人家。”
“老梅喜茶怎会拒绝?再说那铺子如今是小彦经手,他空闲得很。”晏时蕴摇手笑道。
两口子没了之前的惆怅,又因为女儿开始新的斗嘴架势。
闻言,正在堂屋外的林靖眉头微跳,收回了要迈出去的脚,转身对新来的护院指了指一旁的廊道。
“两位,还请随我先去院中别的地方熟悉熟悉。”
*
晏璇缓过了第一日的不适,加之孟珎熬的药,头昏目眩的症状不在,身上也轻盈许多,颇有种服了灵丹妙药的错觉。这病也是蹊跷。
晏璇一时不解也没办法,今日拖着伤腿也得上街一趟。
花奕不解道:“有什么事需要上街?若有想要的东西,交给我办就行了。”
“去见一个人。”晏璇笑道。
“嗯?阿璇在南塘也有熟人?”
熟可万万算不上,对方对她口袋里的钱比较熟悉。
晏璇的手拂过腰间百宝袋,心里还肉疼着呢。她坐在轮椅上,晏曜执拗地要帮她在后面推,花奕自然是要跟着她的,唯有孟珎默默立于一旁。
他还未对那张告示做出解释,晏璇又像是忘了此事或者根本不在意,只字未提。花奕的警告,虽然让他觉察出些许不同,可他在晏璇面前永远是在等待垂怜的仰望者,他不敢惊动她,也怕惊扰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需要他时就能一眼望到的地方。
同样是那张淡漠的脸,晏璇瞧着孟珎,此刻竟读出了几分落寞。她微微一愣,这就是大脑的神奇之处?从前不在意的,一旦上了心,就连对方的表情都会有各种解读。
晏璇觉得新奇,然而孟珎的闷不吭声同样令她怅然。她收敛所有心神,微笑道:“师兄,我与奕姐姐出去一会,捣药的事就麻烦你了。”
孟珎应了,站在客栈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
花奕看了眼晏璇,姓孟的小子明明很想跟过来,阿璇那样说,她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在生孟珎的气。
晏璇感受到花奕频繁的目光,侧头道:“姐姐有什么想说的?”
“你……”花奕双手背在脑后,突然笑了两声,“没什么,就让一些人磨牙去吧,应得的。”
花奕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晏璇却大致明白她在讲谁,她还真不是耍什么脾气,就是想暂时静静,少让对方在自己眼前影响了判断。
“咱们一直往小巷里打转,到底是要去哪?”花奕问道。
“找一位‘能掐会算’的。”
花奕讶异,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
晏璇对晏曜问道:“小曜,那天去染坊后面院子的路,你还记得吗?”
晏曜点点头:“记得的。”那是晏璇第一次带他出去,他牢记在脑海。
三个人走过了相同的暗巷,来到一处安静院落。
花奕上前叩门,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打开门来,声音哑沉:“几位找谁?”
花奕打量了他几眼,回头望向晏璇。当日开门的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不过几日就换了人,晏璇心中咯噔,仍是微笑问道:“不知你家先生是否在家?我想求卜问卦。”
“问卦?”男子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将他们三个来回扫了几遍,“不知这位小姐何意?我家老爷出门访友去了,也不会什么卜卦啊,几位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晏璇下意识往门上瞧去,门环上方一片空荡,确实少了某样东西,她稍作镇定道:“这位大哥,不知你家主人离家有多长时日?”
“快有半月余,小姐莫不是我家老爷旧友?”男子道。
晏璇摇头道:“想来是我们找错了地方,真是抱歉,打扰了。”
“无事。”男子略一颔首,关了大门。
“还是来晚了呀。”晏璇幽幽叹道。
花奕靠近她,低声道:“你莫不是在找天机楼的人?”
“奕姐姐真聪明。”晏璇向后再看一眼宅院,“前些日,我照着你的法子在兴河坊打听到这个地方,没想到几日而已就是生面孔了。”
“那帮家伙贼得很,做着不光彩的生意,藏身的本事一个赛一个。”花奕满目疑惑,“阿璇找他们是要问些什么?”
她想问那个自称阿烨的少年是谁,为何要打探自己的消息,是否与面具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惜了,她准备了足够的钱也无用,一切真相还得去郦城找线索。
“我想问……或许我的病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晏璇模棱两可,轻扬嘴角道,“不过没关系,他们是走江湖的,平民百姓的事未必知道。”
花奕拧了眉,她还从未想过这一点,自她认识晏璇起,就见她在雾山养病。小小年纪,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还能是什么,竟不知还有其他可能。
“你想知道是不是,我陪你回一趟斛县,怎么样?”浑厚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花奕一顿,拧着的眉皱得更深了,这讨人厌的男人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晏璇微张了嘴,错愕地看向来人。怎么才安静了两日,他又开始神出鬼没的。
“同叔……”
同珩肃着脸,与往常大不相同。
“我同你回去,好好问问你爹娘,女儿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会如此放任不在意?”他的语气隐含怒意。
晏璇被惊了一跳,怎的她的身世好像要暴露了?可待仔细琢磨,那话中的意思……晏璇满腹狐疑,他好像在鸣不平,气愤爹娘对她关心不够?
晏璇不知作何表情,缓缓发出一声疑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