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璇这辈子只待过两个地方,斛县和雾山,在哪她都没受过什么委屈。
爹娘眼里她被其他小伙伴“孤立”都不是事,她不会和小朋友计较。如果系统没有出现,她大概就是听天由命,是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在最初的世界,她出生于一个普通职工家庭,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活简单温馨,除了她每年要上很多次医院。努力撑到了上学的年龄,一次呛了水得了肺炎人就没了。
接下来,她去到了一个官宦之家,她爹是当地的一个小官。也是从这个世界开始,她从小有了意识,脑子里带着上个世界的记忆。她有些惶恐,觉得自己异于常人是个怪胎,爹娘的孩子多,对体弱多病的她并不在意,加上对古时生活的不适应,没过五岁她就离开了那个世界。
再之后,她又接连去了几个科技比较发达的现代社会。记忆不断的累加,她的惶恐变成了另一种害怕,这种害怕又伴生出麻木。死去很容易,活着却不是她努力就行的。
她做过许多人的女儿,短暂而无聊的一生,不断索取而自责的一生。既然每次相伴的缘分浅短,晏璇渐渐不再在意这段亲缘。
遇见晏时蕴和卢晚茵,大概是她几辈子幸运的事。晏璇曾暗示他们再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卢晚茵只当她太过懂事,红着眼跟她保证不会有其它孩子。晏璇有点为难,他们对她越好,积累的感情在分离后没有变成慰藉,反而会成思念的枷锁,可正因为他们的好,她想多活几年。
世界上的人大部分都想活得长久些,晏璇为这个目标付出是必然的。有系统的协助,这条路走得太顺,她不知命运的坑早就挖好了。
当得知自己是收养的,她愣了很久。
为什么?她不是伤心,只是不懂,为了一个非亲生的孩子他们怎么能做到那种地步?师父说,这是超越血缘的父母之爱。
她鲜少流泪,除了儿时神志不清控制不住,第一次感到心口酸疼得厉害。原来她活了几辈子,还是有渴望的东西的。
她没在第一时间提出身世问题,是逃避,是害怕,害怕自己是个扫把星。如果她的亲生父母也和晏爹他们一样,很爱她却只是遭遇不测了呢?现在麻烦真的找上门来了,这些年自己忍受过的病痛也在叫嚣,她不得无动于衷。
脸上又被泼了三瓢水,浇灭了一条咸鱼想要安分的心。
或许,好人系统的出现就是提前预知,怕她在这团麻烦面前大杀四方。
想得有些中二了。
晏璇皱了皱眉,颤着眼睫缓缓睁开眼睛,眼角滑落的水珠混着因眼眶刺痛溢出的泪水,淌着水痕的脸有着泫然欲泣的脆弱。她的脸本就白,被人这番折腾,更衬得她纤弱可怜。
上半身已经湿透,晏璇垂着头,失了神般定定地瞧着自己的脚尖。
小九没见过她这般狼狈,忙安慰道:【宿主,忍一忍,先套套这人的话。】
晏璇在心底嗤笑,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死去活来的人,不要指望她的精神有多正常。
对付疯子,那就是比他更疯。
杨恪眯了眯眼,掐住晏璇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晏璇依旧耷拉着眼皮,视线里是男人覆着面具的下半张脸。
欲盖弥彰。
杨恪眉眼微沉:“她……为何这副样子?”
“这,这属下也不知。主子,她中的只是普通迷香。”是之前将晏璇绑来的黑衣随从,他左跨一步,垂首战战兢兢道。
“主子,听闻晏家女一直疾病缠身,这像是什么病症发作。”另一人观察了晏璇两眼道,“她目光呆滞,好像是,像是癫……”
晏璇转动了下头,发出“咔哒”的轻响,双眼无神抬起,直愣愣盯着前方。
“真的有病?”男人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晏璇一脸木然。
“也是,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吃了不少好货,怎么可能是个正常人?”
男人从喉间哼出一声:“在老头子的眼皮底下,怎么就让你活下来的?”
“活?死?”晏璇呢喃。
“是啊,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呢?”
他抬手拂过晏璇沾湿的眉毛,像是为她描画了一遍。
“你看你,偏偏长了这副眉眼,老头子不会放过你的。我要不要做回好人,先送你一程,让你们全家团聚?”
晏璇的眼珠被他来回揉搓按得生疼,她不得不闭上眼,否则怕不是要被他抠瞎。
“知不知道你爹娘是谁?”
“爹、娘?晏、晏……”
男人闷笑两声,摸着她的头道:“对,对,好孩子,你爹是那个姓晏的,不是那个一脸蠢相的书呆子。”
晏璇重新睁开眼:“书呆子……谁?”
“是个骗人感情,毫无担当的废物!”男人突然吼道。
凑这么近喊什么,他是有躁狂症吗?
“神经病,耳朵疼死了……”晏璇嗡嗡了两声。
男人面具下的眼神幽暗:“你说什么?”
“疼……”
“疼?疼就对了。”男人的手圈住她的喉咙抚了两下,“有的人死就死了,可感到疼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晏璇抿了抿嘴,扭动了下身体表示不耐,眼神似恢复了几分清明,眨了眨眼看向身前之人。
娥眉微蹙,嗓音低柔,少女问男人:“你是谁?”
那年的男人站在木槿树下,立如芝兰玉树,他笑着答道:“杨恪,杨子敬。”
此刻,男人放在晏璇颈间的手逐渐用力,恨声道:“要你命的人!”
小九急得大喊:【宿主!】
昏暗的窗边闪过几道刺目电光,雷声在远处响动。
晏璇奋力抬起脚尖撞在男人的小腿上,银针入体,他被踢得一愣,瞬间整个人僵住,手上失力松开了对晏璇的钳制。
“我说疼,很疼啊,王八蛋。”
晏璇一低头便狠咬住他的手掌,没留半分余力,很快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不够,还远远不够,晏璇继续磨咬伤口。
杨恪痛得嘶叫,愤而甩手,可晏璇迟迟未松口,他抬起另一只手就要掌掴她。
耀眼的电光再次亮起,轰鸣的雷声下,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哐”得一声破开。门框摇坠,久未打扫的屋内尘灰飞扬,有一白色身影迅速窜入,直向杨恪袭去。
电光火石间,黑衣随从一拥而上:“保护主子!”
晏璇松了嘴,趁乱侧身一滚,打算闭眼迎接冰冷的地面。然而,眼前仿佛有幻影晃过,银铃叮叮,在落地前有一只手拂过她腰际将她一把抱住,晏璇整张脸被埋在此人坚硬的胸膛上,鼻尖传来淡淡的药香味。
随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回身一掌,杨恪在众随从的护卫下连退数步。
“谁!”杨恪大喝。
晏璇感觉腰间的手紧了紧,她有些愣愣地抬头去看,就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冷厉嗓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人向来漠然的脸庞此刻像结了层寒霜,冷峻无比,黑亮的眼眸满是戾气:“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杨恪咬了咬牙,盯了眼他胸前的晏璇:“拿下!”
一人护着杨恪,三人展开渔网之势向他围攻而去。
他的指尖滑过一柄飞刀,不过三寸长,划开晏璇身上的绳索后,被他两指衔着射向其中一名随从。
他带着晏璇一跃,又从袖口飞出两柄飞刀,分别向另外两人的腿部和胸口打去。
本来形成的包围之势被打乱,来人的轻功分明在三人之上,仅一个移形换影,下一把飞刀堪堪从杨恪的耳际掠过,几缕发丝飘落,男人的眼眸瞬间燃起怒火。
“主子,这人武功不凡,不好对付。”
杨恪捂着受伤的手掌,鲜血像是止不住般浸透了绢帕。他气得双臂微抖,沉声道:“我不信他有使不完的刀,叫上外面所有的人,将他困死在这!”
闻言,晏璇在身前人的腰间拧了一把,抬头做了一个口型。
男子会意,不动声色接过晏璇递过来的一颗药丸。指尖聚力,药丸瞬间变齑粉,他借内力向着没有防备的几人挥手一撒。
“小心有毒!”
随着随从的一声大吼,男子抱着晏璇几个纵跃,逃离了这间院落。
“往东走。”晏璇窝在他的胸口,恹恹道。
“嗯。”
淅淅沥沥,街上飘起了小雨。最终,两人停在一户人家的檐下避雨。
“他们不会追来了,歇一会。”
晏璇扶着他站稳,屏息抬眸去看,远在雾山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师兄……”
“师妹。”
孟珎微吐了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擦脸,又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当瞥见晏璇衣袖上的血迹,孟珎神色一凛,焦急问道:“是哪里受伤了?”
被人挟持没觉得什么,被眼前人一关心反倒有些眼热。晏璇凝望着他,平复下略微杂乱的心跳,摇摇头道:“没有,你怎么会在这?”
“我,奉师父之命去南塘,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晏璇见他脸上有些微疲色,平时用木簪随意束的发也利落地绑在脑后,背上更是斜背着一个青色小包袱,他说出行不假。可是南塘和斛县虽都在南边,却不顺路……更凑巧的是,他怎么就恰好出现救了她。
晏璇“哦”了声,感觉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孟珎解开行李,从里面拿出一件干净外衫,披在她肩头。
“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等等。”晏璇按住孟珎的手背,“师兄,我想先跟你说些话。”
孟珎抿了下唇,他来这所求不过是见她一面,她若安好便好,没什么好奢求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去听。
“好。”
方才一切发生的突然不得多想,现在听晏璇说完,惊得孟珎瞪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假如他没有迟疑早早离开了斛县,假如他晚了一步,假如他技不如人,他不敢再想……
孟珎紧握了拳:“要是那人真对你……”
晏璇没说自己故意被抓,只说意外。她微微笑道:“他费尽心机找到我,必不会简单了结我。况且,我身上藏了药,关键时刻不会让他得逞。”
她说得轻松,可每一步都很凶险,凡事瞬息万变,谁都不能预料结果。
孟珎无奈道:“你又不听师父的话。”
“怎么没听?我惜命得很。”
“那你说说这个药,是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才不是。师兄,我回家这些日子没把炼药的功夫落下,到时给你看看我新制的药。”
“……好。”
“师兄。”
“嗯?”
晏璇突然倾身,将头抵在孟珎肩下。
孟珎身体一僵,抬起的手虚虚环在她身后,听得她闷闷的声音响起:“我……没有父亲母亲了。”
孟珎胸口震颤,这种落寞、被抛下的酸楚,他在多年前已经尝够。他伸手轻轻抚着晏璇的脑后,像是无声安慰一只小动物。
你还有很爱你的养父母,还有林叔,还有师父……还有我……
孟珎在心中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