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白钰冷一向觉得,言语是这世上,最有力也最无力的一样东西,可以天花乱坠,也可以一字千金。以往充满敌意和苦难的人生里,她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虚情假意,因为她知道虚假是什么样子,可现在,她忽然发现,她不知道“真”是什么模样。
确凿的敌对,又或是确凿的冷漠,都不会使她伤心难过,反而觉得轻松,因为她的反击和同等冷漠也会是确凿的。
可夜景澜的态度是飘忽不定的,真情和假意参杂着,对手和伙伴的身份无法界定。一会儿夸她厉害,一会儿要她叫他的名,一会儿说可以把命交代在她手里。这样的话白钰冷听得多,知道无非出于两种原因:对她有所求或者…喜欢她,但白钰冷更倾向于相信前者。这家伙才醒来两天,之前他们冷漠相对的一年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
一切都解释不通,这是白钰冷聪明的脑瓜不能忍受的一件事。而现在她居然还需要他!不能直接无视或者把他扔出去,简直太难受了。
白钰冷这边正踌躇着怎么回答,一个人大步流星的闯入拯救了她。
“来来来快让我看看夜兄恢复得怎么样了,听说你大变活人了哇…哟首辅大人也在啊,对对今儿个休沐!”
夜景澜托着腮的手肘一滑,整个人差点掉下床去。这又是哪个二世祖嗓门这么大?“大变活人”是你这么用的吗?
不过这人看起来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还能直闯凌安侯府,都不怕白钰冷把他扔出去,该不会是……
踏入门廊的人身形很高,披着太阳从窗棂洒下的金光,将那齐腰的棕色长发照得很有光泽。他的发髻用一条白色丝带扎起,衣袍也是乳白,围着金边腰带,衬得他腰线很细。
进来后,小厮帮他摘了披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摇了起来,两个宽大的袖袍像花蝴蝶似的翩然上下,端的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文人做派。
夜景澜定睛一看,心道不妙,又是一个来和他争美男称号的!
他同类雷达的触角一伸出来便知,此人跟他一样,看似正人君子实则人模狗样,都渴望独领风骚但一个舞台根本容不下两个人同时发挥。
“徐大人来得正好,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回书房了,你们慢慢聊。”白钰冷起身欲走。
徐宥怀连忙作揖道:“嫂子…啊不,首辅大人慢走,您老辛苦!”
徐大人?阿辛好像说过原主跟他关系不错,叫什么来着…
徐宥怀毕恭毕敬地目送走白钰冷后,立马转身亮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说着就上手捏起夜景澜的脸来:“嘶,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呀,还是很虚的样子…”
夜景澜是可忍孰不可忍,把他的爪子死命扒拉下去:“滚滚滚!我跟你很熟吗?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用词能不能精准一点?什么叫‘很虚’,那叫‘大病初愈’!你们大瑜难道不流行忧郁美男路线吗?”
“哟连我都不记得,真失忆了呀?”徐宥怀往床尾大剌剌地一坐,收起扇子点了点他的膝盖,“我,礼部尚书徐宥怀,你最好的哥们,忘了谁你都不能忘了我呀!”
还最好的哥们,敢情这家伙之前不是逮着原主欺负?
夜景澜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不近人情:“不记得了,而且现在的我觉着跟你八字不合,气场相冲,还请这位仁兄高抬贵臀,一路走好。”
没成想这位是个比他更经敲的棒槌,“赶我走?哎那我还就不走了!”徐宥怀又开了折扇,扇得呼啦呼啦的,吹的夜景澜眉头紧皱:“大冬天的扇什么扇子,徐兄真是脑回路清奇。”
徐宥怀被礼佛盛典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了好几天,现在有意来找乐子,正好拿这个“还魂”的夜景澜开涮:“夜景澜,你就感谢我脑回路清奇吧,不然我还能忍受你在这给我装失忆?都已经生分到叫我‘徐兄’了!”
“我真没装,”夜景澜白了他一眼,“你脑子高烧半个月试试,看看你能不能有我现在这么清醒。”
搪塞的同时,夜景澜又呼唤起了再生父母016:“016快点告诉我这个棒槌什么来头!”
016淡定输出:“这是现任礼部尚书的徐宥怀,字梓贤,兼任鸿卢寺卿,崇明二十二年进士。礼部目前是周瑾的势力范围,但是徐宥怀和原主还有白钰冷都是好友。”
夜景澜叹了口气:“算了,好歹是个友军。”
“行吧行吧懒得跟你计较,今个儿休沐,既然你醒了正好拉你去醉月轩喝酒。我都跟雪儿姑娘约好了,带上你都是便宜你。”徐宥怀挑了挑眉,脸上写满“本人大度吧”。
夜景澜昨夜才从云鹤楼回来淋了个落汤鸡,今早又去皇觉寺晦气地碰见了太后,现下确实觉得身子乏得很,难得的不想出门。“不了,梓贤兄还是一个人享受吧,家里夫人在,不敢造次。”
徐宥怀“啧”了一声,“你怎么比重病前还婆婆妈妈,白钰冷不是一向不介意这种事?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装的,你俩什么情况我能不知道?而且,你就不想再见见蓝甯儿,你生病这几天她已经快把我家门栏踏穿了。”
蓝甯儿?夜景澜眉心一跳,那个引发醉月轩风波的歌女跟原主居然有瓜葛?
夜景澜心念电转,突然想到或许可以从徐宥怀这里打探到点什么,他故作镇定,改口道:“说的也是,马车备好了?”
徐宥怀“扑哧”一笑,得意道:“走吧,别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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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备好了马车,其实累的还是阿辛,费的还是侯府的马,毕竟徐宥怀光棍徒步来的凌安侯府,自然是不可能凭空变个南瓜为马车出来。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泥泞,太阳一照,夜晚凝结的薄霜化掉,马匹的四蹄都打着滑。几人揣着手炉大眼瞪小眼,在颠簸的马车坐着,像个爆米花机里上蹿下跳的米豆子。
阿辛本来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夜景澜再次出门“作死”的念头,但他弱小的抗议根本拗不过这两个心大的主,因此一路上都绷着脸闷闷不乐,连披风都不给侯爷披了。
夜景澜觉得他特逗,忍不住想拿他取乐:“怎么了阿辛,是觉得要去花楼见小娘子害羞了?”
阿辛恼道:“侯爷你在说什么啊!我害羞什么,侯爷该害羞才是…恕阿辛直言,侯爷既然醒了就不该再跟那位蓝姑娘有什么瓜葛!”
夜景澜满腹好奇,可又不敢穿帮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只得反问试探道:“为什么不能?我看夫人也不怎么在意我的样子,我还不能到别地儿寻求点慰藉去?”
“夫人怎么不关心你了!”阿辛还是第一次不想这么护着自家主子,眼圈红得像兔子,“侯爷昨夜烧得厉害,又是深夜,去请大夫已经来不及了,还是夫人给侯爷施得针配的药,还在侯爷床边守了一夜。结果侯爷今天又要跑出去喝酒…阿辛觉得侯爷真不讲道理!”
白钰冷在床边守了一夜?夜景澜一怔,对了,是说今早看到她眼带怎么这么重呢,还以为是加班加的,没想到……
【叮!检测到攻略对象对您的好感度由负三十上升为零,请宿主再接再厉!爱心】
这次数值上升,夜景澜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怎么得瑟,反而陷入了沉思。所以,他做的诸多努力里,到底哪些是有效触动了白钰冷的?他嘴上跑过的火车太多,记忆很快就像喷出的蒸汽在风中散得没影了。
白钰冷这么聪明的人,会被他这些花言巧语的小伎俩打动?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啧,真的令人琢磨不透,夜景澜没由来升起一股惆怅的不爽。
徐宥怀见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僵,咳嗽两声打圆场道:“阿辛你也别情绪这么激动,蓝姑娘跟你侯爷什么事儿都没有,不会威胁你家夫人的地位哈!”
夜景澜顺势问道:“所以,她找我究竟什么事儿?”“她”当然指的是蓝甯儿。
别到时候一打照面,女方一脸柔情两眼泪汪汪,而他只能无言以对,岂不错付?
但显然他的担心多余了,因为系统很快给他传输了原主20%的记忆作为奖励。
夜景澜走马灯似的看完了原主和蓝甯儿那些温柔缱绻的暧昧过往,只有一个感触,仿佛那些电影里的文艺片儿,他是一点看不进去。他对拉丝儿的东西过敏,就像从小不爱吃芝士一样。
徐宥怀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夜景澜的问题,“你跟白钰冷…究竟打不打算和离?这想法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可总也没个下文。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你若下不了这个决心,那也别吊着蓝姑娘,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夜景澜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徐宥怀摇摇头,接着道,“嫂夫人又是忙户部改革又是地方巡视的。你呢,虽然袭了爵,待在兵部快三年了,职位还是个侍郎。你那个婆母和弟弟,再闹下去家都得折腾散。以往每次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扪心自问一下,你对自己现在的状态真的满意吗?也不怪嫂子冷落你。”
夜景澜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梓贤你说得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现在的想法,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和离的事情暂时不会了,我和钰冷已经把冯氏禁足,下定决心要好好整治一番侯府,借机把眼线内贼都清理出去。攘外必先安内嘛!”
“不过呢蓝甯儿那边,”夜景澜勾唇一笑,“我正好有些事情,还是想好好请教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