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呈棋盘格局,街道纵横,其中的富贵街与海市街相连,是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里不似金雀街的规矩森严——背靠皇宫禁城,街上尽数是户部、礼部等重要衙门。
其中大名鼎鼎的醉月轩,就在这条富贵街上。
楼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前几日的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醉月轩的生意,依旧那样红火。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小生,醉醺醺地寻着厕,头一歪不小心拐进一条道上,他扶着墙努力睁大眼,估摸着面前长廊很深,心道奇怪,怎么从来没见到过这地方呢?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这小生觉得自己两肘被人架了起来,耳边传来警告地喝声:“哪来的碎衰,滚远点,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冷风贴着他的耳廓扫过,青年吓得一抖,差点尿了裤子,点头如捣蒜哀求道:“大人行行好,小的没长眼睛不知这是何贵地啊!小的什么都没看见,还求大人行行好放过小的一把……”
“快滚!”
那青年如蒙大赦,跑的时候倒还不忘回头撇了一眼,结果被那衣角刺绣扎了眼:是东厂的黑乌鸦们!他顿时冷汗直冒,怎么遇上这群面黑心狠的可怕人了?里面待着的人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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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尽头,一间三楹有余的厢房隐匿其中,面积之大甚至可以撑得下一座单独的戏台。堂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彩绘飞舞,十六盏宫灯齐齐点亮,让这厅堂在这数九寒冬里也显得春意盎然。
墙上挂着一副字画,是周瑾的亲笔“花好月圆”,两扇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延展开来,墙根处放置着一把古琴,旁边供着一炉檀香。
厅堂的正中央立着一把红木座椅,披着上好的皮裘,毛色光滑雪亮,上面坐着一人,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身着深红色长袍,腰间的玄色带子束得很紧,上面坠着一块温润玉佩,颜色倒是有些旧了,和此人从头到脚的奢华格格不入。
他的左肩上,立着一只羽翼丰满的玄色夜鸦,正张着翅膀用鸟喙梳理羽毛,那毛色鲜亮光滑,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这是周瑾最宠爱的生物,与他形影不离,除了周瑾,任何人靠近,这夜鸦都要瞪着雪亮的眼睛以示恐吓。再加上周瑾是那群东厂公公们的首领,因此外面的人都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黑乌鸦”。
乌鸦过境的地方,宛如扫过黑色旋风,支离破碎,令人闻风丧胆。
周瑾眯着眼睛,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肤色白皙,指节细长,是一双连楼里的歌女们都会自愧不如的手。但细看之下却又不是无可挑剔,周瑾的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茧,是常年抚琴留下的痕迹。
他三岁随着母亲习琴,七岁成才,十岁就名满江南,当时江南琴王黎樊觉得此人琴艺惊为天人,未来可期,收他为关门弟子。后来,一曲《醉月殇》名动天下,周瑾更是将琴艺作为自己的拿手好戏,平日里不论是会见贵人还是取悦太后,他都颇为得心应手。
“胡可秦快到了吗?”周瑾用他那尖细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开了口。
“回大人,在路上了,胡先生一会儿就到。”一旁的侍从恭敬道。
自从周瑾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他是太后眼前的红人,来巴结周瑾的求他办事的人,都快把他家的厅堂门槛踏破了。
时间长了,周瑾的架子也就起来了,后来他自己重新在金陵城建了个大院子,又把醉月轩深处特地留了个厢房给自己,高高悬起,专钓人胃口,旁人不费个十七八道弯的功夫,别想来找到他。
周瑾十分享受这种神秘和拿捏感。
胡可秦还没到,周瑾便和一旁的侍从青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了野棉花。这青瑶是个长相俊美的男孩子,年纪不大,面容显得稚嫩而青涩。他才到醉月轩当乐师不久,因被周瑾一眼相中,这段时间便一直侍奉在旁。
“周大人,咱们今天要见的这位胡先生是什么来头呀?”青瑶很有眼力见地给周瑾注上茶。
按理来讲,周瑾的职位,底下的人应尊称他为“公公”才是,但周瑾毕竟年轻,觉得这称呼老气横秋甚是污耳,便勒令下面的人改掉,称他为“大人”。
“这胡可秦,籍贯是杭州的,祖上历代经商,是做绢丝绸缎生意起家的。现如今产业铺陈得极广。此人不是个愣头青商人,他举人出身,算是半个读书人,因而脑筋比一般人活络多了,不仅生意场上的阴阳门道弄得一清二楚,更是有本事与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交好。”
青瑶点点头,附和道:“看得出来,胡先生都能想办法接触到周大人您,肯定不简单。”
“小嘴倒是甜得很。”周瑾品着茶汤,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这胡可秦不仅聪明,最重要的是他有胆识,他如今能成这金陵城第一大绸缎店的老板,就是因为冒着姓名危险倒卖东溟产物。”
“建安年间瑜顺帝下令封闭沿海一带,严禁贸易往来,自那时起琼州一带海盗愈发盛行,许多商人都在海上丢掉了性命财物,他居然还能把一应服饰面料从金陵转手到琉球、高丽甚至是印度群岛,倒也是个奇人。”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横开,一个五十来岁年纪的男子踱步进入。门外,身着玄袍的东厂侍卫静静伫立,送到地,掌柜的作了揖,很快挪步退了下去,衣角卷起一阵凉风,耳朵随着大门一起紧紧地闭了起来。
胡可秦身着缎面杭稠上衫,手摇着一把苏制的折扇,一身文人墨客的打扮,气息内敛。他额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皮肤是常年晒海风的深棕,那一双刀凿般的眼睛,锐利地让青瑶打了个寒颤。
“周大人久仰,在下胡可秦。”胡可秦做了个揖,语气诚恳。他虽财大气粗,却在这个小他几十岁的周瑾前显出十二分的谦恭。
“胡大人客气了,请坐。”周瑾扬了扬眉,示意青瑶接待胡可秦就坐。
两人都是初次见面,还有些身份,因此周瑾也不急着进入话题,只道:“胡大人旅途劳顿,先品下这茶汤歇下脚。”
胡可秦吮了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周大人这里果然是宝地啊,应有尽有!”
胡可秦走南闯北,富可敌国,什么好的东西没见过?周瑾知道他是恭维,但还是忍不住得意地解释道:“幸好胡大人识货。这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取得深窖里储存的瑞雪,也就只有遇到胡大人这样的贵客才取出一些。这做茶也是有讲究的,从炉子的选用到烹茶之人,无一不要用心,这才能有如此绵密的口感和细腻的茶香。”
胡可秦客气微笑道:“多谢周大人赐教。”
周瑾却话音一转:“不过胡大人才是值得学习呢,上次你差人送来的那串蓬加佛珠手串,还有那件蓬加产的天鹅绒斗篷,我都已经献给太后了,她老人家很是高兴,转头就赐了我一堆玉器珠玩,还问起我胡大人的名头…可见,胡大人本事不小,很是能投人所好哪!”
胡可秦的绸缎店锦绣坊,在金陵城是赫赫有名,金雀街上的店面都有十来间。锦绣坊每个季度都会上新来自大瑜境外的布匹衣料,许多王公贵族,喜新厌旧的,都喜欢采购锦绣坊的衣裳做不同款式。太后在皇觉寺面见国师和夜白二人时,穿的便是蓬加特产的斗篷面料。
胡可秦听的出他话里的醋意,忙道:“胡某不过是承了大人的面子,这衣服串子哪有什么神奇的,还得是周大人您讨太后喜欢才有用啊!”
周瑾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大人说笑了,这些物件原也是冒着风险得来的,太后自然能体会到你我的孝心。我也是觉得大人的诚意日月可鉴,这不,就邀请大人来我的厢房一聚。”
胡可秦虽然店面做得大,但商贾毕竟有商贾的局限,光是船只运输这一块,胡可秦就必须与位高权重的官员搞好关系,不然过一道关卡收一道重税,每一次都犹如从他身上硬生生刮下一层油水,那他哪里会愿意?因此他也乐得打通各种关系,笼络像周瑾这样的“贵人”。
胡可秦“哈哈一笑”,捋了捋胡子:“有劳周大人费心了,只是这光有茶,是不是不太够哪?周大人身边已经有了佳人,咱家来了这醉月轩一趟,不赏两首曲子,那真是薄待了。”
他早就听闻,这周瑾有个特殊的癖好,专好男风。说来也巧,崇明年间,女性的地位大有提升,渐渐的,花楼里不再是清一色的女流,也流行起了男宠来。方才打量了一圈周围,胡可秦早就感知到周瑾是个赏花玩鸟,享受美食美景美色的高手,因此决计不会放过这次大好机会。
周瑾心领神会地一笑:“胡大人原来这么着急,枉我还正经地铺垫一下情绪。既然大人提了,那我岂有不答应之理?”
“唉等等,”胡可秦拦住了他,“我怕周大人没完全领会咱家的意思,胡某最想见的,还得是这里的头牌蓝甯儿姑娘。这姑娘名满金陵城,胡某斗胆请求一见,还望大人不要介意。”
周瑾瞥见他那局促样儿,内心嗤道:原来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主儿,蓝甯儿自然姿色出众,但也并非倾国倾城。名声这东西当然是他包装散布出去,用来招揽客人的,不想这见多识广的胡可秦,竟也急不可耐起来了。
不过周瑾也不戳破,状似随意地拍拍手,让青瑶去把蓝甯儿姑娘叫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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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掌印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