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太阳刚刚从云彩中泛起红晕,顾洵便已走在了县衙后院静谧的甬道上。
抬头远望,顾洵已经看到小食堂的烟囱冒起了袅袅炊烟。
漕船修理场晚上留了几个衙役值守,其他所有人都撤回县衙休息。
这几日大家都十分辛苦,昔颜也早早起来,做一顿可口的早饭,以抚慰大家疲惫的身心。
还未进门,顾洵已经闻到葱花爆香的味道,不禁又嗅了两下,顿觉腹中有了食欲。
吊过得高汤,汤汁鲜美,但颜色稍淡。
昔颜过油煎了十几枚鸡蛋,金黄的荷包蛋放进高汤中炖煮。
不一会儿,高汤的颜色便由淡转浓,由清澈变得奶白。
一把细碎的葱花,被昔颜撒进热油中,爆香味在噼里啪啦的油花中迸发出来。
青菜在热葱油中滚一滚,昔颜一番调味之后,便将炖好的汤底,连同荷包蛋一同倒进锅里。
抖散提前准备好的手擀面,昔颜小心地将面条放入沸腾的汤底中。
盖上盖子,昔颜取过干净的帕子擦擦手,静等面软汤浓出锅了。
“哎,大人,今日起这么早?”
昔颜一回头,恰好看到站在厨房门口,望向里面的顾洵。
“嗯,这不是闻到你做饭的香味,饿了吗。”
顾洵抿抿唇,笑声应和道。
“哈哈,这香味传得还挺远,很快就可以吃了。”
昔颜放下擦手的帕子,走进顾洵,笑眯眯抬脸回道。
“好。”
顾洵转身就想去外间坐着,没走两步,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阿颜,今日没什么事,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看到顾洵重新转身,看向自己,昔颜有些好奇。
“大人,今日你不用去漕船修理场那边吗?”
“有陈思在那边守着呢,不会有什么事,放心吧。”
顾洵不经意间抬手,轻轻拍了拍昔颜单薄的肩膀。
“好,我去哪都行,全听大人安排。”
昔颜自然地从顾洵掌下转过身,回到小厨房去了。
只留下顾洵还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呆呆地望着昔颜的背影,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鸡蛋手擀面刚出锅,小食堂的外间已经坐满人。
没有什么比一碗温温的鸡蛋面,更能安抚人心。
顾洵刚放下筷子,取出帕子擦擦嘴,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
“大人!”
顾洵回头一看,原来是周成。
“嗯?怎么了?”
周成今日在县衙门口值守,按理说这个时辰不应该出现在小食堂里。
“钞关那边来人了。”
周成跑的有些急,刚说完这句,又大大地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谁来了?”
顾洵声音淡淡的,他料想不管谁来,都不会是钞关主事杜辽亲自上门。
“这次来的是杜主事身边的人,漕运税银主课潘静远,潘大人。”
杜辽位居四品,漕运税银主课潘静远则位居六品。
顾洵一个八品小知县,竟劳六品亲自登门,他心里不禁暗自啧啧两声。
这钞关的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不过上次杜辽刚刚在顾典那里告了顾洵一状,难道这次是来求和的?
想到这,顾洵反而对钞关来的人更有兴趣了。
“周成,你把潘大人请至书房旁的思补斋,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到。”
周成大声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出了小食堂。
顾洵则不紧不慢地回到卧房,找出了昨天在漕船修理场时穿过的外衫。
束的干净利索的发髻,顾洵抬手就整的松垮了些。
垂了垂嘴角,顾洵换上一脸虚脱病态的神情,这才出了门。
用着小碎步子,慢悠悠地从县衙东侧的知县宅,踱到了县衙西侧的思补斋。
此时,思补斋里问问坐着的潘静远,已经喝完了一盏茶。
确切地说,潘静远喝的只是县衙的水。
碗里的茶叶,则是潘静远自己从钞关带来的。
自从顾洵来了清渊县,县衙便一改前任的奢靡之风。
处处简朴,所以这待客的茶叶,确实也十分普通。
周成刚端上来一碗热茶,潘静远侧了侧身,低头一嗅,便觉茶味生涩,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潘静远身边的小吏见到此景,立刻有眼色地为他替换茶水,用自带的茶叶,重沏了一盏新茶。
轻轻晃动茶盏,潘静远看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吸饱水分,慢慢舒卷开来。
嗅着扑鼻而来的熟悉香气,潘静远用碗盖在杯面撇了撇,小口品品味道,脸上终于露出舒适的笑容。
但很快,那舒适的表情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一碗茶都喝完了,可是连顾洵的人影都没见到。
“哐当”一声,空茶盏就被潘静远重重放在身旁的桌上。
茶盏与桌面接触时,发出的那一声动静,吓了周成一跳。
正想要不要去催一催顾洵,周成就看见顾洵来了。
此刻的顾洵,仍旧慢着步子,刚刚走进思补斋的院门。
“潘大人莅临,晚生有失……咳咳,远迎。”
顾洵一条腿刚迈进思补斋门槛,便用虚弱又无力的声音,远远地向潘静远道着歉意。
周成悄悄抬头看了眼顾洵,刚才在小食堂见面时,明明神灵活现的。
可这会儿,顾洵怎么就虚弱到了如此地步?
每迈出一步,顾洵都跟要立刻晕倒在地似的。
“哎呀,顾大人啊,你怎么如此虚弱?”
潘静远上前伸手扶起无力地施着礼的顾洵,关切地道。
“唉,前些日子在大堤上受了些热风,这不身体刚好,昨日又去了受灾百姓安置的地方。”
顾洵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
刚刚说完这么多字,顾洵又是一长串的咳嗽,咳个不停。
潘静远连忙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顾洵的距离。
他又用一只手从怀中掏出帕子,装作擦拭嘴角捂住了自己的鼻息。
另一只手紧接着虚抬几下,示意顾洵先坐下来再说。
“唉,咳咳,也是上天垂怜,受灾百姓现在的生活井然有序,不然我今日还要在那毒日头下去盯着。”
说完,顾洵用衣袖掩面,在旁人看来,他似乎是在悄悄拭泪。
“顾大人年纪轻轻,自然吉人自有天相。”
潘静远坐在与顾洵隔着三四个椅子的地方,一脸同情地说道。
“县衙若有什么困难,可跟我说,杜主事也是心系百姓,挂念着那百十户无家可归的村民。”
“我先代受灾百姓感谢杜主事,请潘大人转达杜主事,县衙若是有困难,我定会登门求助。”
潘静远认同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对顾洵说道。
“那就好,我看顾大人身体很虚弱,杜主事最挂念的便是顾大人你的身体,咱清渊县的兴荣可全指望着你呢。”
话音刚落,潘静远便向身侧轻轻挥了挥手。
立在潘静远身旁的小吏立刻端上来两个檀木盒子,打开摆在了顾洵面前的桌子上。
“潘大人,这是何意?”
顾洵一脸诚惶诚恐,声音略显颤抖地问道。
“顾大人,杜主事知道你身体不佳,特意安排我准备了些补品,给你补补身子。”
潘静远伸手指向其中一盒,嘴角带笑地介绍道。
“这是养性保元汤,方子很简单,就四味药,人参、黄芪、甘草、肉桂。你可别小看它药少,功效却很大,不止能补心补脾、补肺补肾,还能引火助阳、益气和中,乃是滋补尚品。”
顾洵正想道谢,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潘静远紧接着的话打断。
“这另一盒,乃是当归。”
潘静远拉长了声调,边说边观察顾洵的表情。
“这味药顾大人肯定很熟悉了,它不仅活血补虚,更能……”
潘静远故意停顿了几下,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洵,慢慢地说道。
“为大人在清渊县所遇的种种困难,彻底除根。”
顾洵装作不知道潘静远在说什么,只是有气无力地再次道谢。
“多谢杜主事的关心,晚生若是推辞,岂不辜负了杜主事的美意,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劳烦潘大人代我向杜主事问好感谢。”
“顾大人客气了,看你气色不佳,最近还是多多在衙门里休息为好。”
潘静远将刚才贴在嘴角上的帕子收回衣袖里,客气地对顾洵道别。
“钞关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顾大人休养了。”
看到潘静远起身要走,顾洵也一幅强撑着虚弱身子的样子,扶着椅子把手,努力地站了起来,
“多谢潘大人探望,再次感谢杜主事的关心,请大人等一等,咳咳。”
顾洵冲着周成虚抬了抬手臂,虚弱地喊道。
“周成,来扶着我,去送一送潘大人。”
这几声咳嗽,让潘静远无意间又往门口推后了几步,连忙对着周成挥手道。
“不必了,不必了,你扶你家大人回房休息,我知道怎么出县衙的门。”
转身看向顾洵,潘静远脸上又是堆笑。
“顾大人能体会杜主事一片关怀与苦心就好,你身体虚弱,不必远送,告辞了。”
说完,潘静远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吏快步离开了思补斋,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一丝冷笑,瞬间攀上了顾洵刚刚还在下垂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