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认得那个胥吏,姓张,曾经还叫他去城北叫过他儿子。
而莫里长的大儿子早就笑容满面上去,与这个姓张的胥吏交谈起来。张胥吏看到他还有些惊讶。事实上铁蛋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里长的大儿子会到县衙来,抢这一百文一天的工钱。
“唱到名的,就走上来。”张胥吏和莫里长的大儿子寒暄完,就大声对县衙前的一百来人说道。
张胥吏旁边的黑脸僚属,就毕恭毕敬递过花名册。
张胥吏接过来,大声念:“桐花镇王洋——”
人群中间就有个长相文气些的青年,走到他们身边去。
“大周村李申——”
“大周村李轩——”
“卢家村莫明成——”
里长家的大儿子也走了上去。
铁蛋默默站在人群里,他注意到,现在被张胥吏叫上去的,都是一些识字会算数的人。
铁蛋注意到了这些,其他人可注意不到。在张胥吏合上花名册以后,有好几个人沉不住气问:“就他们吗?我们呢?”
张胥吏没好气地说:“急什么,等着!”
角门在他们眼中缓缓关上。
人群忍不住议论开来。
跟铁蛋结伴来的刘奶奶的孙子李寿,也有些泄气:“铁蛋哥,俺们是不是选不上了啊?”
“还没准呢。你先别为没影的事发愁。”铁蛋安慰。
李寿却道:“俺们哪能跟他们比啊。他们是念书的,俺们就是一群泥腿子,在土里刨日子。县太爷要招人,肯定也是招他们。”
跟李寿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铁蛋知道安慰没用,就没有再说话。
他暗暗想,不管县太爷要招什么样的人,他既然来了,就要卖力表现,争取留下。要是没争过,就放弃了……铁蛋想,他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县衙里不知道做什么,他们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也不见他们出来。有好些人决定结伴先去买几个包子吃。
李寿也想去:“铁蛋哥,俺们别等了。一时半会他们出不来的,先去吃点东西吧。”
铁蛋摇摇头,劝他:“先别走。就算在家里,这也还没到吃午饭的时辰。万一前脚一走,张胥吏就出来喊人,那就是真的错过了。”
李寿:“……铁蛋哥你还真打算在这耗着啊?”
铁蛋一声不吭。
李寿撇了撇嘴:“根本选不上的事,等着也没用啊。算了,铁蛋哥你要等就等吧。俺去跟他们一起去买包子。”
铁蛋也不好阻止。他们上城来,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钱,都是家里人怕他们饿着。就连铁蛋,他的几层布兜里,也有二十文钱,只是那二十文全是他拿来准备需要小吏们说几句好话时,要塞的孝敬钱。
至于午饭,他不打算吃。本来帮闲时候忙起来,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吃饭。就忍那么一下,他还是忍得住的。
铁蛋的担心没有错,李寿他们去买包子,还没有回来,张胥吏就带着人,重新从里头出来了。
他对之前进去面试的人说:“回去等消息吧。最迟明天,县衙门口就会张贴出公告。”
铁蛋看到里长家的大儿子面色发白,不止他,好多人都似乎冷汗涔涔的样子。好像他们不是去面试,而是遭遇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铁蛋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但是都到这会了,提心吊胆也没用。
张胥吏接过另一本花名册开始唱名:
“卢家村李狗蛋!”
“卢家村王大庆!”
“卢家村王二狗!”
……
一直到张胥吏念到铁蛋的名字:“大榕村李铁蛋!”
铁蛋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站在了那些人的后面。
张胥吏又唱名:“大榕村李寿!”
铁蛋暗暗焦急,可是李寿始终没有回来。
而张胥吏也没有等的意思,一个个将名字念下去以后,便合了花名册。那些去买吃的的人,在还没有进去面试之前,便被刷了下去。
铁蛋很为李寿可惜,一百文工钱,都离他几步距离了,可是他却不肯往前走了。
进了县衙,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几步路。反正铁蛋一路下来,又想看,又不敢乱看。他记得跑腿时那些富贵人家的话,潜意识里觉得大人们是很重视规矩的,生怕他眼神乱飘就被人逮着了。
且说这庆泽县衙门的布局,与朝廷秉持的皇宫作为天子所住的地方必须宏伟而华丽,突出其作为一国政治中心的建筑理念相同,也严格遵循了均横对称的纵横轴线的章制。
铁蛋跟入角门,先看到了一个庭院,很空荡,随后远远地瞧了一眼庭院后的大堂,铁蛋知道那就是县太爷审理案件的地方。铁蛋战战兢兢地想,县太爷是不是要在“明镜高悬”的大堂里,对他们这些人进行面试?
这显然不可能。
张胥吏带着他们继续往左边走,穿过了两个小房舍,到了最后一个小房舍。铁蛋小心地看了看,上面挂着个牌子,如果他认字的话,就知道上面刻了二字:
礼房。
礼房门口也站了一个人,张胥吏就是和他交接的,并且由他进门禀告。
“大人,人都带到了。”那人往里面躬身。
“开始吧。”
面试按照一个一个来。
铁蛋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尽管他在看到一个又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走出来时,两条腿都有点抖了。
一个人,面见县太爷,还要被县太爷问问题……
铁蛋不敢想下去,他怕自己越想越害怕。
“李铁蛋!到你了!”
铁蛋:”……”
他僵着两条腿走进那间小房间,里面坐着两个人,还有一个人站着。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五官生的如明珠美玉一般,直照得满屋生光。
扑通!
两条腿跪下。
“草民李铁蛋,见过县太爷。”李铁蛋重重叩首。
褚照哪怕已经习惯每一个人进来,都要磕一次头,可也被铁蛋那结结实实,像是整个人重量摔在地上的那一跪,还有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破的磕头实诚度,眼皮跳了一下。
他膝盖……还有头。
真的不疼吗?
“起来回话。”褚照威严地说。
见铁蛋战战兢兢起来了,褚照看了崔师爷一眼。
崔师爷道:“你不识字,也不知道多少法律。所以县太爷只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铁蛋又跪下去磕头:“草民遵命!”
褚照察觉出这个十四岁马上要成丁的少年估计是不敢站着回话,便从心地让他跪着回答了。他很感兴趣地问:
“五月,正是春小麦要灌浆的时候。你们大榕村和隔壁村子因为争水,大打出手。此时,你身为公判人,你会怎么做呢?”
县太爷问的是很日常的问题,这种问题在平常生活里常常发生。铁蛋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他想了想:“回大人,两村为了争水而大打出手,应当看究竟谁有错在先,还有谁先挑起争斗,来决定处罚。”
褚照便把问题定的更加细致了一些:“两村争的水,有大半是在你们村子,你们村子的人为了将水全部引到自己村子的田里,偷偷将水堵了。致使隔壁村子没有了水,于是他们来找你们村子干架,你要如何处罚?”
铁蛋想了想,道:“一条水源,大半在俺们村,小半的在隔壁村,本来就是共用。俺们村因为私利将水堵住,叫隔壁村的庄稼坏收,应当让俺们村将水源立即疏通,再对隔壁村做出相应补偿;隔壁村因此事干架,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方法不对,有坏乡里风气,所以也要进行处罚。”
褚照又将问题定的更细致:“隔壁村子没有及时发现水源被堵,以至于春小麦灌浆晚了两天,对于收成有很大损失。他们去你们村干架,本来是为了讨个公道,却一不小心将你们村子的一个人的头打破了,还有一个人断了腿,你要怎么阻止两村结仇呢?”
铁蛋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些出去的人脸色会那么惨白。
这才第一个问题啊!便那么难了!
铁蛋不知道的是,前面一批的人根本不是由县太爷亲自问问题,而是县衙出了考卷,让他们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的。
铁蛋绞尽脑汁:“隔壁村应当支付俺们村被他们打破头、摔断腿的人的看病钱,一直到他们好起来为止。除此以外,他们家缺了劳力,隔壁村应该出人帮助他们。”
褚照点了点头:“那么,对于受伤的人的补偿,勉强算是完成了。其他参与斗殴的人,要怎么做呢?”
“此事由俺们村而起,应当由俺们村去赔礼道歉,两个村子坐下来,好好将话说开说清楚。”
褚照微笑:“隔壁村并不接受你们村的赔礼道歉。歉收已经完成了,他们恨你们村的人恨的要死,要求你们给他们每家五百文的赔偿。”
铁蛋几乎立即想到这不可能完成,即使他明白五百文的赔偿其实非常合理,可是对于庄户人家,能一次性将五百文轻轻松松拿出来而不肉疼的,根本没有。
褚照接着又道:“你们村的人不答应,因为公判人是你李铁蛋,所以他们求你,看在乡老乡亲的份上,不要答应隔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