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青道:“当日您派遣他去徐州彭城,寻访那户户主为郎玉柱的人家。最开始他与我等还有联系,只是近来,我等越发收不到他的讯息。如果可以,还望大人将黑旋风派到柳老身边。这里,只我和小倩也够了。”
褚照挥手道:“这个你们看着安排就好。不必问我。”
虞小青的眉眼弯弯:“总得让大人心里有个数。”
她退下后,影四又敲门进来,回禀的则是庆泽县的事,还顺带抱来了一桌子的公文。褚照就很想把他一脚踹出去,当然这不可能。
他黑着脸:“这真的是一个月的量?一个月的公文有那么多?”
影四无奈道:“大人您都松快一个月了,就别偷懒了。崔师爷那边还等着您定夺呢。”
褚照道:“他又不急。该急的早就八百里加急送来了。”
影四巍然不动。
“真不能再缓几天?”褚照瞪了他半晌,垮脸。
“还请大人勤勉。”影四谨记崔师爷的嘱咐,一板一正地说。
没奈何,褚照只能强打起精神。
一场秋雨一场寒。
南方的雨,似乎来的总是有预告——无论是潮了的土墙,湿了的柱子,还是路边飞奔过的蚂蚁,都像是在匆匆地告知人们,雨要来了。
天近黄昏,暗淡又清楚地笼罩这一方水土。
烟雨濛濛又绵绵,连带着天边的云也带上了湿意。
金华府城西的土地庙,修得十分气派。两头石狮坐于庙前,门两边的对联则写着“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土地公苦着脸道:“还请岑元子莫要为难小老儿。”
纪岑眸光平淡地看着他:“土地公公若是将本地的情况一五一十,据实道来,又怎么能算得上为难呢?”
土地公只是苦笑,不肯言语。
纪岑也不急。如果她有机会从土地那里问出有关颜如玉的消息来,那么不管她怎么做,总能问出来的。而如果没机会,她再急,也没有用。
她安之若素,土地公却在这样不紧不慢的时间中,额头滴下来冷汗。
“岑元子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他终于顶不住压力道。
“那些凡人,被颜如玉害得那样惨又如何,到底与岑元子无关,岑元子又何须将他们放在心上?”
纪岑还未说话,翠微先冷笑道:“岑元子要知道的事,你说便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知晓那么多,仔细你的皮!”
纪岑抬手:“翠微。”
狐耳女侍一下收了声。
土地公冷汗涔涔,低着头,只见眼前荼白色的裙裾轻动,漆黑的鞋面由此微微露出一角。
手拿老烟枪的女子浅笑道:“土地公公无需紧张。颜如玉扰乱人间秩序,带累了阴间也为此陷入忙乱。此事,地府里的阎罗王也知晓。吾与阎王也有些交情,如今不过是帮忙一二。”
只是……如此?
土地公迟疑地看着纪岑。
“想必你也清楚,阎罗王曾派白无常到庆泽县县令那里,请他来协助地府查探‘颜如玉’。”纪岑悠悠道。
土地公:不!我不知道!
不过岑元子说的那样笃定,这件事……应该做不了假。
纪岑笑道:“地府对‘颜如玉’十分重视。若是土地公公知道一些内情,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日,阎罗王向玉帝请旨,论功行赏起来,土地公公也能有一些功劳,不是吗?”
褚照处理完公务,天已然暝黑了。
铃娘正在廊下领着几个邻居家的小姑娘玩翻花绳,褚照看了看,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不好太过靠近,只能站远了叫她:“铃娘,岑元子去哪里了?”
花绳在半空中颤了颤,停了。
铃娘奇道:“大人不知道吗?岑元子往街上走了走。”
褚照看向回廊外面:“下雨呢,她往街上去做什么?”
铃娘:……下雨也只是这一会儿的事啊。此前又不下雨。
好在褚照也不是有心问她这个问题。灯笼昏黄的光,照着空中的细雨蒙蒙。凭心来说,这雨不算大,却有够烦人的。
“罢了,我去接她。”他忽然来了兴致。铃娘张了张嘴,还未说什么,褚照便折身回屋,拿伞去了。
她只能闭嘴,回头跟女伴们说:“来,我们继续玩。”
女伴们却不依了,一个个脸红心跳地说:“铃娘,刚刚那位公子,是谁啊?”
铃娘回头看着门口已经消失的背影:“你说我们大人?好不容易休假如今访友来的。”
看到女伴们俨然怦然心动的模样,她笑了笑:“你们别想了。大人他早就心有所属,就是他撑伞要去接的那位。”
跟铃娘一起玩的,最大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少女天真烂漫的年纪。闻言不服气道:“撑伞去接?若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有所属,那又算得了什么?”
铃娘道:“你也说了,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以你搁这里少女怀春,也一样没用处啊。
被不软不硬碰了根钉子,那少女有些羞恼,瞪着她道:“没你这样说话的!我不跟你玩了!你自己玩去吧!”
铃娘才懒得管她。她还在知州府当小丫鬟的时候,看到的比她还容易上火的,多了去了。她那样,跟知州府的后宅比起来,还只算得上小儿科呢。
“我们继续玩吧。”她对剩下的人道。
可惜见了那样风流俊俏的人物,余下的人,就算撑着留下来玩,心思也不在玩上面了。见状,铃娘忍不住有些忧愁,大人这样招蜂引蝶,也不太好啊,老师说了,岑元子喜欢正经一些的,这样处处留情……什么时候才追的到岑元子……
翠微随着岑元子一同出了土地庙。
“怎么下雨了?”翠微皱眉。
岑元子看了眼暝黑的夜色,不太在意:“撑着法力走过去也就是了。”
翠微刚要说话,就感觉衣袖一震。
“怎么了?”岑元子侧眸看她。
“是云翡发来的消息。”翠微回答道,连忙取出玉符看。这一看,脸色顿时惊恐。
“岑元子!大事不好了!”
“妖界内乱了?”她问。
翠微一滞,又焦急,又忍不住想笑:“不是。是娘娘!娘娘知道您……您总是待在一个凡人身边了!”
纪岑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怎么回事?”
“北阴酆都大帝不知道从哪儿知道的,您要为了一个凡人滞留在金华府的消息——金华府即将生乱,他怕您在金华府沾染上因果,故此先告知了娘娘一声,希望娘娘召您回去。”翠微说到这里,惊慌已经按捺不住,“岑元子,娘娘已经知道了,这下该怎么办啊!”
翠微的担忧丝毫不掺假。
她虽然巴不得褚照赶紧死掉,但是,她更怕为了打死老鼠打伤玉瓶。那个凡人死就死了,万万不能带累岑元子。这也是翠微想让褚照死,却又顾念着岑元子,不会对褚照真正出手的原因。
可如今娘娘知道了此事……
翠微越想越慌,扑通一声跪下:“岑元子!我们快回去吧!”
现在娘娘只是怀疑岑元子怎么会因为一个凡人留在凡间,要是让娘娘知道……
纪岑依然镇静,亲手将她扶起来:“你先别急。玉符拿来,我看看。”
翠微红着眼睛,一双雪白的狐耳半耷拉着,将玉符递过去。
纪岑看了,沉思一会:“也罢。你先回万众山,我随后就回来。”
“岑元子!”
“颜如玉的事情,好不容易问出来了,总要让褚定安知晓。”纪岑轻笑,“放心好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说罢,她目光遥遥一落,笑起来:“你看,人这不就来了吗?”
翠微也看到了长街尽头,撑伞的修长人影。
她心里微微一叹。
哪怕看褚照百般不顺眼,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凡人……颜色极好。
“那翠微先行回万众山。还请岑元子速归。”
纪岑轻轻点头。
褚照撑着伞,在街上逛了许久,逛得人都没有信心了,觉着自己约摸是找不到岑元子了。哪里想到,拨开云雾见天明,正丧气呢,就让他找着了!
他不禁高兴起来,朝着那人加快了一些脚步。
落在纪岑眼里,便是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此时细雨如丝,斜落街亭。烟雨迷濛间,他比她们妖界里任何一只妖精更像是妖精,从街口向人缓缓走来。
每一个点在青石板路上的步子,都像点着一个人的心跳,积水涟漪,心动涟漪。
她的心一动。
便在这时,那只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妖,到了她的跟前来。
油纸伞在细雨间微微倾斜。
“你……”
然,褚照还未说完要说的话,就被一杆老烟枪勾住了下巴。他迫不得已只能低头。而后,气息如兰息。他的耳垂如电触一般,微微一疼。
末了,是传递向四肢百骸的酥麻与僵硬感。
手一软,差点拿不住油纸伞的竹柄。
“你……”
好半晌,他再次开口,却是说不出的微哑感。
诱惑,而艳丽。
纪岑若无其事放下了老烟枪。好像刚刚咬了一下人耳垂的,不是她一样。
“书找到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褚照却不肯放过她。
他拉着她的袖角,嗓音暗哑带着靡艳:“你刚刚,咬我做什么?”
“我咬你了?”
“咬了。”
没等她神情自若地反驳,褚照就道:“纪岑,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纪岑。
仅仅舌尖念着,便带着无尽的渴望和无法抒解的欲。
雨淅淅沥沥,在江南的青砖白墙、飞檐黛瓦间,传递着天地的音。
“想咬便咬了,哪里那么多原因?”纪岑似乎没听到他说的“喜欢”,懒散道。那柄铜质的老烟枪,握在那素白的指尖中,轻悠悠,从枪口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来。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好久才低声道:“是么……”
他觉得她应该是喜欢的,至少对他……应该不算全无感觉。可她淡定的表现,就跟马上要乘风去的风筝一样,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那线。
心口密密麻麻落着疼处。
可他扬起笑:“书是找到了,但颜如玉还没结束呢。我这就走了,不好。”
“找到源头还不够么?”纪岑困惑。
“还要查出颜如玉的底细。所以还得再等会儿。”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心脏不知道怎么,绞痛得厉害,然他仍不愿意挪开视线。
谁也不知道,她咬他的时候,他的情感几乎要将理智压溃……
理智知道,她没有动心是好事……
可是……
自私自利的人啊,却还是在心底拼了命地,阴暗地期冀——祂对自己,可以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