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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翊回京先去了宫里面见皇帝,车马路过府门时,同早早候在府门外的我相视一笑。
他同我成亲三载,旁人都说我二人情瑟和鸣,感情甚笃。
我也这般以为。
却见许翊勒马快步下走来,从后方车马上拦腰抱下一人,轻轻推到我面前。
那人穿着不合身的小厮装束,白净瘦弱,生生怯怯,瞧着年岁不出十六。
许翊笑得坦荡:“路上捡的,这孩子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我瞧着怪可怜,便做主认下作了妹妹。”还让我好好看顾着她。
而后,许亦柔攥着袖口,经许翊几番安抚诱哄,她才温温吞吞地低声唤了一声:“嫂嫂。”
我看着她那张脸,平静的神色下翻涌起惊涛骇浪,却还是保持着温婉,笑着点头,吩咐人将她安顿下来,耐心教她适应府邸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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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亦柔,是我父亲政敌阮静常的小女儿,本叫阮柔,小我几岁。
我没同任何人说起她的身份,她或许以为我不记得了。
所以,连日来愈发自在,现下在院中放着纸鸢,笑声银铃,清脆动人。
皇帝欲变革税法,阮家站错了风位,父亲又推波助澜,于是,阮氏株连抄家,一个不落。
阮柔不该活着。
她便只能是许亦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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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乘风起,线绳摇荡缠在了梢头。
而后,我看见那风筝摇摇坠坠也从天上落了下来。
院子里哄吵声纷起,又骤然停歇。
我或许不该追来。
许亦柔站在大树枝头挥动着手里的风筝,笑着恣意欢快,底下一众奴仆急切慌张要她下来。
我看到许翊稳步走近,见他抬头朝她伸出臂膀,听他朗声道:“跳,我来接你。”
许亦柔扶着树干愣了一下,下一秒笑颜愈发秾艳,将手里风筝一扔,纵身便是一跃。
落英纷起,散在两人周身。
稳稳将人拦在怀里,许翊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我看了眼,转身又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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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纳妾,许亦柔闹了几日,日日红着眼眶同许翊诉说委屈。
或许是许翊安顿了很久,她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吵闹或是耀武扬威,即使偶然在院中撞见,也会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嫂嫂。
她到底是高门显贵人家的女儿,作妾是折辱了些。
只是不愿,却也没有回绝。
许翊同我见面的时间愈发少了,他白日忙着公务,下了值又去哄人,很是忙累。
我想问他婚服制式如何选定,时常都碰不着一面。
日子许翊没提,我便做了主暂且定在下月初八,宜嫁宜娶。
又一时兴起,上街迈进珍宝斋的门槛,置办了几箱手饰器物。
身边嬷嬷满脸诧异,再一次出声问我:夫人当真要给亦柔小姐做嫁妆?
我摸着架上的衣料,有些愣神,琢磨着许翊是不是在躲我。
听到这话,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许亦柔迟早是要嫁人的,不是许翊也会是旁人,不若早早备妥。
嬷嬷脸色愈发怪异:夫人气量……真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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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一趟,我没着急回府,转去茶楼听了一段话本。
讲的是将军和相府小姐的故事——将军原是相府护卫,小姐性子顽劣,他奉命保护小姐安危,二人日久生情,却一朝被相爷发现,狠狠拆散。
护卫被打了半死,丢去了乱葬岗。小姐被幽禁家中,转眼便许了人家。
后来护卫被人捡了回去,医好伤,从了军,再没回过京。小姐久等无信,也不再抗拒,最后,听从父命,红帘一遮,嫁与他人。
二楼雅间,我听得入神,却听嬷嬷在旁边嗑着瓜子啧啧摇头,“这桥段有些俗套了。”
我点点头,是俗了些。
“后来如何了?”
“后来……”
我想了想,却想不起来,分明从前看过一回。
街上突然嘈杂起来,吵嚷着几道得胜而归的欢呼。
嬷嬷掀起支摘窗,主街上,百余人身骑高头大马,身上铠甲未卸,肃杀之气尽显。
是北边的将士回京了。
我垂眼看着为首那人,怔愣间,那人似有察觉蓦然抬眼,凌厉眼眸刀剑一般直射过来。
我猝然后退半步,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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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我丢了账簿准备阖眼时,许翊踏着夜色进了卧房。
他坐在床边,神色莫名有些沉重,可同我说得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诸如,今日日头毒了些,后院池子里的花都蔫儿了,叫花匠多费些心思。又说,府门的匾额有些旧了,改日拿下来重新描金。还说,近日忙歇了,先前说要给未出世的孩儿架把秋千,也可提上日程。
我坐起了些身,静静看着他,莫名觉得他此刻惶然无助。于是,缓缓靠近,柔柔握上了他的手,轻声安抚。
“府中琐事有我操持,夫君不必烦忧。”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他立时紧紧回握,视线在我脸上搜寻,想看出些什么,半晌又错开眼,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
红烛摇晃,灯影昏黄。
他也未冷着脸。
或许可以敞开心扉聊一下,我心中微微斟酌,垂下的睫毛轻轻瑟动。
“许翊,先前我……是气话,我并非要你纳妾……但若你当真心悦亦柔,我也……也会善待于她。”
我鲜少这般直白剖解,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许翊微怔,唇角微动,笑意渐渐明朗,握着我的掌心缓缓收紧,力道大了些,有些疼。可听到最后,笑意渐渐隐没,他眼神闪了闪,缓缓开口。
“今日,朝堂上莫将军多次驳斥岳丈,岳丈年岁大了,险些昏了去。尹儿可愿陪我回一趟相府?”
气氛陷入沉默。
我已许久未归家。
我时常觉得,父亲为人或是为政,都太过狠心。可他偏偏又最是疼我这个独女,让我没有立场指摘半分。我同父亲暗暗呕着气,时日久了总有些疏淡,皆是许翊在中间斡旋调和。
正思虑着,许翊扶着我躺下,他躺在一侧支着身子看我,见我迟疑也不催促我下决定,又提起朝堂上的事,云淡风轻,像给我念话本时的模样。
他说起名声大噪的莫荀,刚刚回京便受赏封爵,一时风光无限。
又提起,莫将军回京路上,在各地广发海贴重金酬谢,只为寻一名医女,又道若未婚配,便请入家中作将军夫人。
我愣了下,许翊从前并不同我聊起朝堂。
听来怪异,我缓缓抬眼,却猝然撞进许翊的眼底,深邃幽深,没有一点调笑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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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荀来提亲了。
彼时,许翊不在府上,便由我这个当家主母暂且应了聘,红木箱子一箱箱抬进院里。
我站在府门檐下与他对视良久,一点一点瞧着莫荀脸上的笑意凝固。
他站在烈日下,周身却冷似冰窖。
入了府,我吩咐人请许亦柔过来,他落坐一旁手里捏着一枚玉佩,似在极力克制,指节蜷曲发白,眼眸沉沉问我:夫人可曾见过这枚玉珏?
我仔细瞧了眼,玉珏剔透玲珑,躺在他泛红的掌心,虎口处疤痕粗粝,瞧着尤为不匹配。
我垂了眼,摇摇头,“不曾。”
许亦柔来时,恰而许翊也从府衙赶了回来,行色匆匆,面色凝重,一脸防备地将我护在身后,居高临下问,“莫将军,要求娶何人?”
莫荀站起身,抚了抚发皱的衣袖,神色晦暗不明,看了眼许翊,又或是视线穿透,在看他身后的我。
半晌,他把玉珏置在桌案上,眉眼温和地看向许亦柔,“我来还姑娘东西。”
亦柔先是瞧了眼许翊,见他点了头,这才红着脸缓缓上前,应了声谢,将玉珏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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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亦柔近来有些黏人,时常同我说起以前四处流浪的日子。
她说,她是在破庙里遇到的莫荀,见到他的时候,身上的伤都已处理过了,只是人还昏昏沉沉的发着热,手里攥着一枚玉珏,怎么都不松手。
她当时很饿,又饿又狼狈,费了点劲从他手里将东西抠了出来,换了吃食衣物。又请了大夫,买了药。
可那莫荀醒了,却把包子砸在她身上,冷脸要她去把玉石换回来。
“你换了吗?”我垂眼看着脚尖,问。
许亦柔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换的吃食都进了肚子,我才没那么傻,只照顾了他几天,等他可自如行走,我便溜走了。”
我点了点头,问,“你可想好了?要不要嫁?”
许亦柔搀扶着我,脚步缓缓停了下,她犹豫着看了我一眼,“嫂嫂觉得我该嫁吗?”
我愣了下,却见许翊站在廊下看向这处,朝我远远招手,笑意浅淡。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他是很好的人”,又慢慢补充一句,“……应当护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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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惦记着没听完的戏折,便又来了茶楼。
今日说书人换了一段,讲得也是将军和相府小姐的故事,却,又不大一样。
说书人解释说,有贵客买下故事稍作了些改动,请各位看客再品鉴一番。
在这个版本里。
相府小姐没有另嫁他人,大婚当日扮作丫鬟模样逃出了相府,操着白净细嫩的一双手在乱葬岗恶臭的尸山里翻找了一夜,终是刨出了半死不活的护卫。
小姐背着护卫深夜叩响药房门扇,不顾忌颜面跪地祈求大夫救他。小姐悉心照料了几日,护卫终是有了些模糊的意识。
一日小姐外出去买些吃食,回去路上竟被一行人截住去路逼入穷巷,忐忑不安间,从暗处走出一人,却是小姐未谋面的夫婿。
夫君请小姐回去,语调温和,指尖却又勾出一缕束发的丝带,在手里缓缓捏紧。
小姐认出那是护卫的发带,手里的点心怔然落向地面。小姐跟夫君回了府,临别时,同护卫说:她生来尊贵,受不得贫寒,救了护卫一命,恩情就此抵消,至此再不相见。
“错了。”
我支着下颌眨了眨眼,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是活着……活着回来见我。”
可见一楼大堂里,不少女郎都听落了泪,纷纷掩着帕子拭泪,数落着那夫君怎可拆散有情人。
便也觉着,再不相见或许亦可。
我唤来嬷嬷,准备回府,却唤了几声没有应声的,一转头,莫荀斜倚靠在门上,眸光沉沉瞧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愣了下,忙站起身,慌乱间后腰磕上了桌角,钻心一般的滋味。
莫荀低着眼,一步步逼近,“我来见你。”
他看着我的肚子神色复杂,半晌视线缓缓上移,眼有痛色,问:“你要是不要?”
我被逼至墙角,被迫抬起下颌与他对视,手心慌乱撑在他胸膛,却被他一把钳制着举过头顶。
他低垂着眼注视着我,“你……要是不要?”
一声轻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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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我倚着床头,手上针线做得断断续续,总是不自觉地出神。
不知第几次被针刺破指尖,我暗暗嘶了声,恰时,许翊推门进了卧房。
他见我指尖洇着血珠,愣了下,而后大步走近在我身侧蹲下,“怎的这般不小心?”
说着又伸手将我流血的指尖含进了嘴里,轻轻吮吸。
我愣了下,指尖传过异样的触感,瑟缩着想要抽回,又被他强拉过放在灯下细细照看。
“不妨事的。”我看到他认真的神色,有些慌乱地错开眼。
他眉头微皱,拿开手边的针线帕子,轻斥:“仔细眼睛,夜里莫要劳累。”
我垂眸盯着他的侧颜,微微失神。
许翊将针线活收拾去一旁,坐上床,可视线触及我的唇边时,忽而愣了一下,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嘴角怎么也伤着了?”他声色压得很淡。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心中慌乱着如何解释是好。
可下一瞬,他便抬手抚了上来,拇指重重地擦过唇边。
我吃痛,皱起眉头。
茶楼上,我挣扎不过只能重重咬了莫荀一口,却也只逼得他撤开一点,可他非但不怒,反而满是兴味又反咬了一口,竟在我嘴角留下一点血痂。
我痛极了,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这才回了府。
此时,伤口又教许翊重重扯按,舌尖传过星点铁腥味,竟又撕裂开来。
我抬手轻触,果见指腹猩红点点,我皱了皱眉看向许翊,却见他不悦抿着唇,盯着我的嘴角眼底一片墨色。
“夫君……”
话将说完,却见许翊一张俊脸忽而放大,鼻尖顿时传过他身上的冷香,唇齿间游走吮吸,不留一点空隙。
好半晌,直至我呜咽出声,近乎瘫软在他怀里。
许翊眼底郁色,才浅淡了些。
我眼神闪烁,总觉得他似乎察觉了些什么,正要开口时,却见许翊挥袖熄了烛火。
身子忽而腾了空,我紧张地攥着他胸前衣襟,生怕他撤开力道将我摔了下去。
可出乎预料地,许翊只是将我轻轻放在床榻,随手换了寝衣便躺在外侧,支着胳膊,指尖把玩着我的一缕青丝,轻声唤我。
“尹儿…”
他声色依旧浅淡,昏暗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察觉出他在隐隐压抑着什么,我无措地攥紧了被角。
“……亦柔说,她不嫁了。”
我愣了下,“为……为何?”
许翊似察觉出我的慌乱,轻柔吻了吻我额间,拨开我紧握的掌心,拉过放在他心口位置,牢牢按住。
跳动声砰砰作响。
我怔了怔,努力掀起眼帘分辨他的神色,却听他一字一句道。
“今夜宫宴上,莫将军顶着一张未消肿的脸,下巴处尚且挂着一处牙印。这般狂悖之徒,实不堪托付。”
他说起时,分明是带着调侃笑意,可听到我耳中时却恻恻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