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登仙道呢?”谢凛对于王莲突然要转去贵霜城的事情表示不理解,他这会儿看一眼身旁的阿娜玫,“不是要先送她去她师尊那里?”
阿月不明白,王莲之所以要去贵霜,除却对不老玉的贪念以外,更重要的理由,原本就是为了拖延去登仙道。
她倒不担心阿娜玫的个性也会像莫愁尘或者赤星一样被香香宠坏,只是,看看阿娜玫脸上身上未好透的伤,王莲可不想让香香逮住时机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心爱的徒儿?更别提还有天光君……从这一层面上来看,贵霜城的事情,可算是从天而降的好借口。
“也不急于这一时啊。”王莲有些心虚地堆了笑,这会儿抬两只胳膊,分别揽住阿月和阿娜玫,转头风流地左右看,“而且,尘世难得相逢,能再多呆一会儿,难道不是该珍惜的缘分吗?”
阿娜玫对上她琥珀般晶莹的眼睛,瞥开视线,淡淡道:“我没意见。”
反正她已无亲人,去哪里都没有什么差别。而且较之去见登仙道见她全然陌生的释天师尊,阿娜玫也的确更情愿多喝眼前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但却可以一剑替她报仇的有涯仙尊多呆一段时间。
“真是乖孩子。”王莲满意地笑起来,抬手亲昵地揉一下她脑袋。
而谢凛从旁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王莲将环渊的骨灰迎风扬了,直接调转船头,不出三日便到了贵霜城。
此城在中洲南北交界的一处高地,过去四五百年里,一直都是南北朝廷军事上必争的要道枢纽。如今中洲一统,天下太平。贵霜城也由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逐渐变得寻常安逸。
三人降落到城中时,天已近傍晚。天上明霞烂漫,狭窄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景象。
起初王莲以为这里是城中一处寻常集市,毕竟这里的人手里皆拿着一两样物品,有人提着鸡鸭鱼篓,有人扛着板凳箩筐,有人抱着一两批布,甚至还有人牵着一只骆驼……
但很快,她注意到这里与一般的集市不同,人们如击鼓传花般互相递换着手中物品,有人将自己手中的面粉递送给一个人,又从另一个人手中接过一篓李子。或是有人将自己的柴火递送给一个人,一会儿就又另一个拉住她,送给她一匹布……而且,在完成物品的递送以后,双方食指中指都指在自己额心,点头行一礼,说一声:“感恩万物经”。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谢凛好奇地问。
“不知道……看起来像是某种‘以物换物’的大会。”王莲说着,这会儿叫住一个提着两条新鲜鲈鱼的老翁,“这位老丈,借问一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老翁目光在三人身上停留一下,面露些惊艳,友好地笑道:“三位是从城外来的吧?”
“的确,”王莲点一下头。
“此地是‘万物集’,我们正在向万物经大人许愿交易呢。”老翁说:“贵霜城里的百姓,除却自己的营生以外,交易不靠钱银,而靠万物经大人‘有求必应,心想事成’的能力。”
“‘有求必应,心想事成’?”王莲眯一下眼睛,“这位大人真是好大的神通。”
“可不是嘛。”说起万物经,老翁的脸上满是极致的崇拜与虔诚,“在万物经大人来以前,钱银、土地全都掌握在达官贵人手里,像我们这种农民,纵使一年劳作,也难得几顿饱饭,更别提顿顿有肉。现在你看,”老翁说着提一提手里的鱼,“今日拙荆想吃鱼,于是我带了一包家养的蚕茧来万物集许愿,一会儿,一个想要蚕茧替儿子做百日被的鳏夫取走了我的蚕茧,又过了一会儿,想要一把切菜刀的李三郎,给了我这两条他下午钓来的鲈鱼。”
“整座贵霜城人口少说十数万,日常通行都不用钱银,都依靠万物集?”王莲难以置信。
“这样的万物集,每隔几条街上都有一条。如果你不愿出来,也可准备好置换的东西在家里许愿,一段时间以后,就有乐意出门的人,上门来满足你的愿望。”
“那朝廷赋税怎么办?”谢凛好奇地问:“这座城里的达官显贵们,也不用钱银吗?”
“赋税由万物经大人向朝廷缴纳,这里的显贵们,忍受不了和我们这些庶民同乐的,卷了金银细软逃向城外。剩余的人,也靠着劳作和置换物品生活,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开了。”
“那罪犯呢?”阿娜玫蹙着眉头问,“有恶念的愿望,游手好闲,一贫如洗的懒人,还有妄图以次充好的骗子,他们在这座城里,也能活下去吗?”
“只要能吃饱穿暖,生活无忧,犯罪者自然就少了九成,剩余的一成,万物经大人会按照他拟定的律法来肃清其中一些穷凶极恶之徒,剩余有疑问的,他会昭示贵霜城全城百姓,让我们来投票来决定。
“而有恶念的愿望不可能被万物经大人接受,反而会收到警告,如若再犯,就会被万物经大人驱逐出贵霜城。懒人的话,他们之所以懒散通常是因为获得太少,需求也少。万物经大人会引导他们一点点做事,使他们勤劳做事,一点点重新融入群众;骗子自以为在以次充好,可有时候,他们舍弃的,也正是其他人所需要的,万物经大人绝对公平,不会使任何人吃亏或占便宜。”
“如此听来,这贵霜城倒真是民风淳善,人间至乐之地了?”王莲这会儿笑眯眯地总结。
“皆是万物经大人的赐福。”老翁说着又以指点额,满脸虔诚地行一礼。
“这位万物经大人长什么样子,老丈可见过吗?”王莲故作出些好奇。
“万物经大人是神明,轻易不现于人。但他无处不在,也无所不知,必要的时候,他也会降临在任何人身上。”老翁提起万物经,依然虔诚恭敬,“譬如你们今夜入城这件事,万物经大人必已知晓了。”
这般神神道道,完全是教徒言论……若非今夜这么多人在街道上有条不紊地交换着他们手中的物品,王莲必以为这是某宗新兴的,讹诈百姓的教派……
“哦?”王莲这会儿又问老翁:“那既然如此,我们也可向万物经大人许愿吗?”
“当然可以!”老翁赞许地点点头,“只要心意够诚,肯付出与愿望强烈程度对等的物品,贵霜城内,人人都可以许愿。”
“那……”王莲略一思忖,决定先尝试一下,“譬如我们想找一家过夜的驿站,用这个来换。”她说着,从袖中的乾坤袋里勾出一颗金锭。
“这是……钱啊。”老翁有些意外。
“身无长物,没办法,穷得只剩钱了。”王莲撇一下嘴,满脸无奈。
“这应当也凑合。”老翁点点头,“只需你在心中默念自己的愿望,然后口述:‘万物经中,心想事成’,万物经大人就会帮你处理了。”
王莲照他说的做,又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等着就可以了。”老翁说着点一下头,道别离开:“一炷香之内,你的愿望必定会被实现。”
谢凛看着老翁走远,才半信半疑地问王莲:“这是真的吗?”
“你希望它是真的?”王莲故意问他。
“当然。”谢凛点点头。至少在他所处的时代,百姓命贱如霜,权势、兵灾、赋税、徭役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更无半点生活、享受可言。是以他乐见老翁描述中的那种无阶级,天下大同的世界,乐见街上这些人,他们虔诚的等待,和实现愿望以后的快乐……他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真有人能做到这些。
“阿娜玫呢?”王莲这会儿又问一旁的阿娜玫。
阿娜玫想了片刻,耸耸肩道:“我不认为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如果有人能做到,她也乐见其成。
“我以前认识的人里,倒的确有一个能做到的。”王莲这会儿捻着手上的金锭,“只是那时候,他的目的相当自私。被他豢养着的那些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豢养?”谢凛说着,蹙一下眉头。
这时候,一个身形魁梧的青年走来,看到王莲手中的金锭,笑嘻嘻地问:“这是我的金锭吗?”
“当然是你的。”王莲将金锭递给他,两人按照其他人做的那样,对首点头行礼。
青年拿了金锭,露出极满足的笑容就要走,王莲这会儿叫住他,“冒昧问一句,郎君的愿望是什么?”
“不冒昧,”青年友善地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手里的金锭,“我娘子下月初八过生辰,我很想为她打一支金簪当作贺礼,这会儿有材料了!”
“如此的确很好。”王莲被他的快乐感染,也露一个笑容,“那么郎君是拿什么来换这金锭呢?”
“一把砍柴的斧头,先时给了一位阿婶。”青年说:“我是个铁匠,一直在铺里劳作,想要什么了,就会拿店里打的东西来换。”
“你对这种交易满意吗?”王莲又问:“我是说,不是每一次都能换到金锭……你会觉得,自己辛苦的劳作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吗?”
“怎么会?”青年诧异,然后摇摇头笑道:“道长是城外来的吧?桔子和金子,都是我当下所欲求,用我的劳动所得去换,我不认为有什么差别。”
“但桔子很多,金子却少。”王莲又道。
青年怔了片刻,然后略微皱眉,面露些攻击性道:“对我来说,它们就是一样的。”
才不一样……王莲心想,人是通过环境、规则、群体塑造的价值取向来确认自身在社会中的地位与阶级。
不泯灭人的天性与私心,桔子与金子就永远有差别,而一旦存在差别……这个不存在阶级,也没有规则可用来钻漏洞的世界,依旧和王莲曾见过的上一个一样虚假。
之后,他们被一个醉鬼带回家。他有三间空房,却并无工作,常年里,只用这空房许愿换酒喝,把身体弄得一塌糊涂。
而一旦想到这位“万物经”很有可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王莲心中开始有所戒备。她告诫阿月和阿娜玫,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向这个万物经许愿。
而她自己,从乾坤袋里随手摸出一颗妖兽内丹,闭眼再次许愿,“我需要不老玉。”
既然已经落到这网里了,不用白不用……王莲心想,而且她不认为,现在的那个人,还有困住自己的能力。
……
夜半,窗外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敲响,王莲推开窗户,看见二楼窗外皎白的月光下,竟有一队数十个狐面人身的妖修,身着盛装,举着彩绦倚仗,抬着一顶花轿,轻盈降落到屋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