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甫最近很苦恼。
十分苦恼。
他也算是穆家书院元老级的人物了,只要他不犯大错,虽说学没学出个什么名堂,书院先生们也多半会评价一句:好歹人还算老实。就这么放他一年年在学堂苟着。
再说了,那前面不是还有个无法无天的穆嘉月吗。
一天天的上房揭瓦,一蹦三尺高。
作为先生们的头号心腹大患,穆嘉月却全然不知道收敛。她从上课睡觉,给同学分零嘴,不完成功课,考核交白卷,进化到了在先生转身的瞬间就跳出窗外溜之大吉,再到逃出去之后不忙着走,故意晃到静心堂门口等着先生捉起戒尺追她,她吹声口哨一声令下,四五个人趁此良机遁出教室。
连俊甫光是看着她作死都两股战战。
有时候连俊甫甚至觉得,穆嘉月简直是为了作死而作死。他很想问她是不是故意的。
因此每一届的学生都很崇拜她。尤其是每次有点什么事,都有那个年年第一的宵练站在穆嘉月左后方,手提一杆长枪冷冷地看着你的时候,就更崇拜了。
可是这一次,静心堂失去了穆嘉月。
没有了穆嘉月在前方悍不畏死地吸引火力,先生们为了震慑新生,不得不将炮火对准了可怜的连俊甫。连俊甫左右看看有没有坐在这个地段的战友同甘共苦,却发现怎么那杜小姐杜若澜也没来学堂。
他长叹一声,看着吓得服服帖帖的新生们。心中悲叹,这不是你们的过错,怪只怪你们生不逢时,未遇明主啊……
不过要是连家小子能多读些史书,他就会知道。乱世最造英雄。
没过几天,他这个不堪大用的穆嘉月余党就被先生兵不血刃地轻松镇压。静心堂内新生逐渐形成几个小团体,各自划分势力,开始试探先生权威。
但诸位刺头还不成气候,先生们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还是总拿他做样子,时不时来敲打敲打。
而几大新生势力也过来试探他的深浅。那比他小几岁的不知是哪家公子,一身藏蓝绢布短袄,带个银饰同色瓜帽,一屁股坐在他桌案上,夺了他崭新的《清心经》,来回翻看,笑着指着一处:“书这么新,这个字你认得么?”
连俊甫仿佛一下被抽回三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小胖子,被堵在书院角落被人拿了书卷劈头盖脸一顿砸,他的被沉进泥塘又捞起来的崭新书卷。
他知道今天不会有穆嘉月像天神下凡一样把他从泥地里拉起来,把一圈人揍得鼻青脸肿还叫爹爹把他们赶出书院,勒令他们永远不能踏进穆府,把自己的自己的书卷跟他交换,她的崭新的《清心经》。
连俊甫浑浑噩噩上了穆嘉月的贼船,跟在穆嘉月屁股后头干了那么多胆大包天的坏事,三年后面对比自己小得多的同学,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那个只会缩在墙角的懦弱的小胖子。
连俊甫的生活水深火热。他没想到更残酷的还在后头。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穆熠舒的武打课,他费尽心思挤到穆嘉月身边,还没开口,穆熠舒端了盘瓜子果仁,把剑一撇,一屁股坐下了。
“来来来,我们今天检验一下大家这几日的成果啊!”
说着让大家相邻的两列一列向左转,一列向右转。
连俊甫转了个身,身边的好朋友成了对手。
他看着穆嘉月摩拳擦掌,咽了口口水。
“好了!现在你们两人对练。”穆熠舒拍着掌。
她想了想又觉得比试总该有点添头,于是道:“两人一组,赢了的来我这里领一盘果盘——这奖励是少了点,那输了的就去东边河堤跑一个来回。”
“大家拿出点热情来啊!”
连俊甫这才发现,当你觉得生活已经很糟糕的时候,别急,一定还有更糟糕的等在后头。
“别这么哭丧着个脸嘛。”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还得控制一下力度。我跟你说,我最近可厉害了。”
穆嘉月美滋滋地撸起袖子用布条扎好,不由得心中感叹,姐姐真是太懂我了,我正想找人试试手呢。
“来吧。”穆嘉月左腿前跨一步,拉拳收紧,摆好姿势。
连俊甫已经麻木了,满腔愤懑似乎要喷涌而出,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右腿蹬出。
穆嘉月条件反射地侧身,伸腿扫向连俊甫左脚脚踝。
“哎呀,不错不错嘛,还会偷袭。”穆嘉月十分开心。
连俊甫被她一腿扫倒在地,躺在地上平静地道:“你赢了。”
啊,穆嘉月愣了愣,弯腰去扯他。
“不行不行,这不算。算我让你一局,我们再来!”
穆嘉月硬生生拉着连俊甫又打了两局,一局右拳,一局左肘,都是一击倒地。
“打起精神来嘛,等会我陪你跑。”穆小姐拍着胸脯。
她说着向姐姐讨了一碟子干果蜜饯,架着连俊甫坐到一旁,抓一把松子蜜核桃杏仁干塞到连俊甫手里。
她双手往后伸展,一边舒服地叹了一声一边问道:“我好几天没去上先生的课了,最近学堂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连俊甫摇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你不来学堂之后,杜家小姐也有好几日没来书院了。”
“若若吗?”穆嘉月想起那个总是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等她回来,问问她好了。”
穆熠舒遣了一半欢喜一半忧的学生们离开。一拨人挺起胸脯排在膳房伙计前面的队伍里领自己那一碟战利品,一拨人耷拉着脑袋往书院门口走。
穆嘉月承担起责任地跟连俊甫走出穆府,往东边的长堤走去。
时间还早,穆熠舒到自家小院泡了壶茶,端起茶盏在园子里绕了几圈,却总是静不住。她索性走去药圃,再去看看穆景行。
下一刻后山响起穆熠舒暴怒的声音。
“穆景行!”
穆熠舒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我忍你很多天了,你实话告诉我,还能撑多久。”
晚上,揽月居。
到了往常的时间,哥哥还没有来。
穆嘉月坐在秋千椅子上等了一会,决定自己先背,等哥哥来了向自己提问的时候,熟练地回答上来,就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她拿过史书。
距离书院的考核还有二十日左右,自己已经背了一卷半,也就是一半的内容。
史书共有三卷。第一卷是关于母神的传说故事,是这片大地最开始的神话。讲母神如何孕育生灵,如何衍化出世间的万事万物,如何找寻人类的情感,如何组建成中洲为大,四洲拱卫的整片大陆。
第二卷是神位更迭之后的历史变迁,这一卷很薄,几乎绝大部分的历史都轶失了,因此总有众多史学家热衷于四处搜寻遗迹对这大片空白的历史进行考证。
第三卷则是以如今统御众生之神登上神位为始,重点写了几大洲的相互攻伐,皇权更迭,乃至仙道式微。至于神位,有一神说又名主神说,也有目前主流的九柱魔神说。
凡尘间非皇族仙踪难寻,神迹更不可考。但据说每当神位变迁之时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灵心中都会感受到一种明悟,那是从母神孕化众生始就打在人身上的烙印。
穆嘉月借着月光翻看。
写在史书上的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明明第三卷最后还写了北洲的南侵,还有南荣国皇都姜水城里凌氏皇族的秘事,可是一切都太遥远了。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
昨夜小院没有人来,她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穆嘉月精神抖擞地去了学堂。
早课后,秦先生端着茶水开始讲到五行。说到南洲水德,丹文尚火,自古就是一对怨邻。
穆嘉月左右一瞅,奇了。
昨天在河堤听连俊甫吐槽上课的时候坐在他前面的穆嘉月不在,杜若澜也不在,在学堂好生寂寞。今天自己专门来了,怎么他们俩又不在了?
秦先生喝完最后一口茶,抿抿嘴正要放这群学生们出去休息时,似乎是听门外人说了什么,又回过身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将位置让给了来人。
进来的是穆熠舒。
她急匆匆地走进来,跟大家解释姜水城那边传信过来急召他们回上德宗。穆熠舒非常抱歉地朝台下鞠了一躬。
明明穿戴整齐,穆嘉月却总觉得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她那双眼尾总是上挑着的凤眼眼睫微垂,遮盖住一些往日总是明艳照人的神光。她眼底沉着浅浅的青黑,鬓边碎发贴在额角,束发的玉簪雕着木槿的那一端往下垂坠着,随着动作晃动,要掉不掉。
“所以原定的书院考核时间提前,我们下周将举行最终的考核。”
“考核分为两场,上午的史学经书由穆家长子穆景行出题。”
“下午的比试则由我来宣布规则。”
学堂内一片哗然,许多学子们吵嚷着要问个究竟,穆嘉月也正要跟上前,这时连俊甫却出现在了窗户边。
他叫着穆嘉月,穆嘉月以为小胖子要她搭把手,连忙把他拉进来。
穆嘉月还未感受到喜忧,只跟他说着:“你知道吗,考核提前了!下周就要比试!”
连俊甫喘着粗气:“我知道杜若若她为什么没来了,她的娘亲去世了,明日就要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