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穆嘉月的特训表面上还没看出什么效果,副作用倒先显出来了。
连俊甫打了个哈欠看看空在那里的前桌,心里嘀咕,老大不愧是老大,前两日还只是趴在桌上打瞌睡,现在竟然敢直接不来上早课了。
穆嘉月的揽月居。
穆景行轻轻垂下窗帘,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拦了第二次前来奉茶的小蝶,缓缓退出门外。
院子里,穆熠舒跟个红猴儿似地蹲在叠浪宣石上,一看到穆景行走出来,冷笑一声嘲他:“哟,这就舍不得啦?说好的,背书的事情可不归我管,照这么下去,这赌约你必输无疑啊。”
他们的院子是朝东开,穆景行出了门抬头望,青白的天幕里日头在云雾内挣动,熹微的晨光打在他的脸上。
穆景行负手淡淡道:“有我在,她不必去静心堂。”
后院主宅,穆敬如召了下人在商量下个月中秋节家宴的事。顺便把穆熠舒穆景行他俩也叫了过去。
他们二人从姜水回来那天前来穆府拜访的人太多,送礼的送礼,寒暄的寒暄,本来准备的家宴也升级成了一场延请宾客的宴席。那天晚上宴会结束后几人就商量好了把家宴挪到下个月中秋佳节那天。
等到下个月,穆家书院的求仙名额也尘埃落定了,连着穆家长子长女的庆功宴一起办。
说到书院的考核,穆敬如从内嵌三针一束松叶纹样的高背上起身,屈指敲敲紫檀木椅扶手前端的鱼头,问道:“对了,嘉月最近怎么样?”
“那孩子最近倒是用功。”穆熠舒耸耸肩,就是有点太用功了。她揶揄地朝穆景行望去。
穆景行微微一礼:“只要嘉月想学,我和熠舒自然尽力相授。”
“唉,”穆敬如站起身,“这些年有你们顶在前头,我们也纵着她在书院闹腾,只想她开开心心地,过完普通人的一生就好。”
“其实这孩子只是嘴上不说,心思细腻得很……像她娘亲。”
穆敬如上提领口,理了理鎏金的松团寿纹玄色袍子。
“好久没去前院的仙祠了。”他说着抬步往外走。
“你们也陪我走动走动。”
主宅到前院很有些距离,几乎是从北至南贯穿了整座穆府。再加上几人走得并不快,一路说笑几句,路上遇到管事再安排几句中秋家宴的布置,等三人走到前院时,穆嘉月也神清气爽地坐到了自己的桌案上。
她掏出机巧翠鸟,想跟哥哥汇报一声。
今天早上无人打搅,睡饱了睁开眼,屋里黑沉沉的,窗外的卷帘被放了下来,走出房间,厅室里燃着安神香,案几上摆好了糕点和漱口的青梅汁。她知道是哥哥来过了。
“老大,你还记得来上课啊……”连俊甫一张苦瓜脸,“再过一炷香,你也不用来了。”
穆嘉月喜气昂扬地把笔记本和经书拍在桌案:“我感觉我能一炷香内背两卷。”
杜若澜听见动静,从苦读中抬起头来,扫过穆嘉月,眼睛一亮:“呀。这小鸟真好看!”
“是吧,我哥哥送我的。”穆嘉月得意洋洋地端在掌心递过去,又隔了点距离不让她触碰,“这可是传说中的仙器,能传音的。”
“仙器?叫什么名字?”杜若澜问。
“呃……”穆嘉月挠头,“哥哥没说。”
她转回去想去翻姐姐给的经书,看有没有记载,刚一翻开自己先笑了。姐姐怎么会看那种小玩意,这份经书除了基础的内功心法,剩下洋洋洒洒全是剑谱。
“仙器都该有个名字的,没有名字的就不是仙器。”杜若澜还在那里喃喃。
却见小翠鸟传了口信,说穆家主在仙祠等她。
得,屁股还没坐热,又有机会逃课了。
穆嘉月在连俊甫羡艳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走出了静心堂。
沿着回廊往北走,路上都是一些纪念仙人,先辈们的造像,四处的布景仿佛要将人引入仙境。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了,可是走进仙祠再合上门后,日光却照不进来。香案上烟气袅袅,一层层牌位向下俯视着来人,仿佛时光沉凝在这里,走得比外面要慢一些。
牌位并不多。这是穆家书院的祠堂,是对外开放的,用来激励学堂那群学子们。穆府的家祠在后院。这里的每一个牌位,都是一位从穆家书院走出去的仙人。
据说早先并没有整块的大陆,汪洋里泡着散落一地的仙岛,一座座仙山零碎地漂浮在海面,是创世的母神一块块拼合在一起,为了美观,就把高山堆在北面,母神睁眼时留下的泪水从北向南化作河川,形成了现在这样北高南低的局面。
那时仙门百家林立,经过了几代神的变迁,如今的修仙之路集中在皇权,凡人再难以接触到成仙之法。
“穆家先祖不问贫贱,遵诺守信,一甲子践一诺,这才打动了仙人,求得一个成仙的福祉绵延众人。”
但是穆家先祖却没有将这个名额握在穆家手中,而是慢慢开办书院,让穆家的下人也能读书习字,甚至让穆家书院面向整个天虞城。
当然,这也是穆家并不是皇亲贵族,却成为了天虞城最大的家族的原因。这在整个南荣,也是不多见的。
“穆家先祖公正,举办考核,胜出者得,并约束后世,代代如此。”
穆家主说着抬手一指。
“嘉月,可看出什么?”
穆嘉月抬头望去,一个个穆字坐在那里,间有一些别的姓氏,也是天虞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
“我们穆家书院历来公平公正,可是你看,历来成仙者,却几乎还是出自这几大家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
这天晚上练完剑,穆嘉月没直接一头倒在床上。
她溜去膳房搞了盘凉菜酱鸭,鬼使神差地转到了旁边宵练的小院。
宵练不爱吃甜食,偏爱肉类,所以姐姐给她做的饭菜虽然还有剩,也没办法借花献佛。
最开始宵练作为自己的贴身婢女,跟自己同吃同住,随侍左右,也是住在揽月居的。那个时候她本来不该有这么大的院子,是穆敬如为了炫耀她的神童画作,专门修建了后面那座楼阁,她顺杆往上爬,求来的揽月居。
后来两人大了,她大手一挥赏了宵练一座别院,在揽月的西南隅。
她知道,自从宵练有了自己的住所,她白日里忙完揽月居的琐事,晚上都会练枪。
穆嘉月端着凉拌酱鸭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回想起穆家主的声音。
“毕竟身份不同,”穆家主转过身看着他们三个,“这条路你们来走总是要容易一些。”
月光下少女身形匹练,一身灰白布衣,只有长枪头一点红缨和飘扬在乌发间的华贵红绸遥相呼应。一踢腿,一旋腰,挥枪间带起呼呼风声。
穆嘉月看着,往嘴里丢了块鸭肉。
美食,美景,佳人助兴。
穆嘉月觉得杜若澜污染了自己。
看了一阵,宵练坐在石堆上拿块布片擦枪。穆嘉月端着半盘鸭肉跳下去。
宵练站起来:“小姐。”
“嘿嘿,这么晚了饿不饿?”
穆嘉月把盘子递过去。
两人坐在一旁的石堆上,宵练扯一件干净的外衫垫在穆嘉月身下。酱鸭摆在两人中间。
“你头发散了,我给你重新扎一个。”
宵练低头捂住头发。“出汗了,小姐。”
穆嘉月作势要扑过去,宵练一翻身站了起来。
穆嘉月懒得追她,拽她的衣摆让她坐回来,歪着身子躺了下去。
“你可真是好精力。我这几天就练了些拳脚,已经累得不行了。”
“不过我还是会努力赶上你的。”
“哪有小姐跟我们比的?”穆嘉月不让她提奴婢下人之类的字眼,宵练只能用“我们”含糊代指,“我功夫高了,也能更好地保护小姐。”
“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啊?”穆嘉月好笑地推她。
“为什么不能?”宵练不解地看着她。
“小姐要嫁人,我自然是陪嫁跟过去。小姐要出门闯荡,我能给小姐牵马背行李。小姐要继承穆家当家主,我就还在天虞,陪在小姐身边。”
穆嘉月没有问那句话。
她们仰头看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