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静,海上风急浪高,海水推着一层层卷着细碎月光的浪花翻滚沉浮,渐渐随着浩渺的海声奔向似乎没有尽头的远方。
正一盟城东的一间客房里灯火微明,秦轻来到床边,正要解衣入寝,忽闻屋外传来敲门声。“谁呀?”她急忙整理衣装前去开门,只见方逾仙提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站在门外,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方师妹,你怎么来了?”
方逾仙道:“秦师姐,我今晚要去调查一桩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调查一桩事?”秦轻稍加思索,立马想到方逾仙指的是什么事了,她放低声音道,“你不会是想去调查正一盟出了什么状况吧?这是正一盟的事,正一盟的人自己会去处理,我们这些外客不好插手。”
“我们不插手,只是去看看。”
“去看看?”
“我今天一直在暗中观察正一盟的弟子,发现他们在城中进进出出好几回。他们每次回来都有伤员,就好像他们经历了一场恶战。就在不久前,我看到陆盟主带着段贤和几个弟子亲自出城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这……”秦轻踌躇着不能立即应答。正一盟是出去容易进来难,她们今晚出去了,后面该如何回来呢?总不能强闯,那样必然会惊动正一盟。何况她们偷偷摸摸跟着正一盟的人,也不是光明磊落之举,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她们惹怒了正一盟又该怎么办?
方逾仙道:“你心里的顾虑我都清楚。如果你不想去,就不要和我一起去了。我说过,我不会给山息门添麻烦的,有麻烦了,我会自行解决。”
她转身要走,秦轻却叫住了她:“先等等,方师妹。我问你,你是不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方逾仙回身注视着秦轻,道:“是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不过我得给楚怡、雷尘他们留个信,提醒他们给我们偷偷开城门。”
秦轻回到屋里,提笔写下张字条,然后出门塞到隔壁屋门底下。
楚怡、雷尘就住在隔壁的两间客房里。这两个活宝白天在正一盟里到处瞎逛,忙活了一天。他们累了,一回屋倒头就是呼呼大睡,到现在还没起来。
秦轻相信他们明天一早醒来,就会看到她留下的字条,到时候他们会偷偷赶来想办法给他们开城门,这样不用施法也不会惊动正一盟的人了。
方逾仙见到秦轻所为,神情若有所悟。
秦轻吹灭了屋里的灯火,关上门,回头看见方逾仙木然地立在那里,她心头疑惑,道:“方师妹,你怎么了?我们走吧。”
方逾仙道:“没怎么,师姐请随我来。”她施法收起油灯,走在前面引路,秦轻跟在她身后随行。
今夜正一盟城中各处有夜巡的弟子,城中火把四处飘荡,上空有数名弟子御剑巡视。方逾仙轻车熟路地拉着秦轻小心避开正一盟弟子,她们躲过他们的视线,悄悄绕道来到了城门附近。城门上有两名弟子值守,城门下也有两名弟子来回巡逻。
秦轻道:“往日里正一盟是不会如今夜般戒备森严,岛上必是出事了。”
方逾仙道:“师姐,你会变幻之术吗?”
“会。”
“那我们变成一对鸟儿飞出去。”
“这能行吗?他们会不会看出来?”
“这就要看谁的修为更高,法术更强了。师姐别担心,这黑灯瞎火的天,他们辨认不出来的。”
两人主意已定,施法变作一对一青一白的雀儿,趁着模糊的夜色,她们飞出城墙,钻入了城外北边的一片林子里,落在枝头上。
“我们该去哪里找陆盟主他们?”
“你看那里。”
北边远处的绿林里魔气冲天,有几处火光晃动,火光附近冒出一阵一阵的绿芒,她们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好像是有人在施法。
“方师妹,”秦轻看到那些魔气,她有些理解方逾仙今夜为何执意要去管这个“闲事”了,“这就是你非做不可的理由吗?”这情形让她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唐晋仁携天珠在正一盟作乱,害死了许多无辜弟子。
方逾仙道:“我和你们一起上岛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些魔气了。这些魔气白天并不明显,你和楚怡、雷尘他们当时的心思都在正一盟上,你们没发现很正常。”
秦轻道:“这岛上有异常,陆盟主他们定是去解决这异常去了。我们快去看看,但愿此事和天珠无关。”
她们伸展翅膀,朝那边飞去。她们快要接近那片绿林时,林中突然闪出两条长长的黑影出来,这两条黑影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啪的一下打在她们身上。她们忍住痛,被打落下来摔到地上变回了原身。
方逾仙道:“师姐,你没事吧?”
秦轻揉了揉摔疼的手臂,道:“没什么事。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藤蔓。”
那两条长着尖刺的藤蔓比碗口还大,它们打飞秦轻、方逾仙后迅速挥舞着退回了林中。
方逾仙施法变出油灯,手举着油灯道:“我们到前面去瞧瞧,不过要小心这藤蔓。”
“嗯,还要小心别惊动了正一盟。”
秦轻和方逾仙朝北边绿林走去,她们脚步走得很轻很慢,生怕会惊动藤蔓或是正一盟的人。但她们似乎多虑了,她们走的这一路没有闹出任何动静,既没有遇到忽然而至的藤蔓,也没见到正一盟弟子的踪影。
两人寻着那一阵一阵的绿芒行进,她们走近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后便停止了行动。
陆怀、段贤围在槐树前面不断地施法攻击它,一束又一束绿芒打在槐树身上,树干上留下了像被烈火灼烧过的焦痕。他们身后分散站着四个挑着灯笼的正一盟弟子,这些弟子神情严峻,他们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陆怀和段贤,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旁边树影里的秦轻和方逾仙。
方逾仙蹲下身把油灯放到一旁,她和秦轻交换了一下目光,她们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突然,林中发出哔哔哗哗的剧烈声响,只见树上纵横交错的茂密枝叶中窜出七八条藤蔓扑向陆怀和段贤,如飞蛇奔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怀袖中绿芒一闪,召出一把长剑,瞅准时机将扑来的藤蔓砍得七零八落;段贤左躲右闪,避开了好几次想缠住或抽打他的藤蔓,他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匆忙中召来长泾,像砍菜一样将藤蔓砍成好几截。
那棵槐树丢出去的藤蔓全军覆没,它居然发出了气急败坏的人声:“你们欺人太甚!陆盟主,你还是赶紧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段贤负剑而立,横眉怒目道:“欺人太甚?你是人吗?”
“阿贤,用不着和他废话。”陆怀剑尖直指槐树,眼神威厉地盯着它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是谁把你融入这棵树里的?你到底把我的那些徒儿藏到哪里去了?”
“呵呵呵……”槐树发出一阵悚然的笑声,秦轻虽然看不见这声音的主人,却能想象到一副满怀恨意的嘴脸,她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曾经听过。
“陆盟主,你真的猜不到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吗?你好好想想吧!”
陆怀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不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好过!”
槐树嚣张笑道:“好啊,你尽管试试,我是不怕死的,反正还有你们的弟子给我陪葬!”
段贤快步近到陆怀身前,拱手道:“盟主,不可心软。那些被他抓走的弟子肯定已经遇害,既然他如此嘴硬,冥顽不灵,请您还是直接处决了他吧!”他们身后的四个弟子也都放下灯笼,齐齐拱手道:“请盟主就地处决,绝不轻饶!”
槐树又道:“来来来,只要你们有本事,那就快点杀了我吧!唉,只是可怜那些失踪的弟子……”
“唉——”陆怀仰天长叹一声,缓缓垂下手里的剑,他转过身去,眼中似有晶莹泪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一早,我会再次前来等候你的回复。所有弟子听令,随我返回正一盟!”他将手中长剑朝前扔去,长剑打了个转飞回来悬浮在他脚旁,他一跃而上,踏剑而去。
段贤愤恨地剜了槐树一眼,随后他跳上长泾剑,对其余弟子道:“回去!”
四名弟子挑着灯笼跟随段贤御剑飞到绿林上空,往正一盟去了。正一盟的弟子一走,刚才还略显拥挤的地方突然变得很空旷,整片漆黑的绿林也随之掉入了深不可测的沉寂中,连那些树下的黑影也变得阴涔涔,好像随时会爬出一条阴冷的毒蛇咬你一口。
秦轻伏在树影中一动不动,担心他们还会突然回来。方逾仙碰了碰她的手,脸凑过来耳语道:“师姐,我想我们可以现身了。”
“不,再等等。”
秦轻说得极轻,她确信她们彼此间的谈话只有她们两人能够听见。那棵槐树早就发现了她们,否则那两条藤蔓不会找到她们,她要让那棵槐树“请”她们两个出来。
方逾仙没有反对,她们两人便按兵不动,默默观察着槐树的动静。不到一会儿,那槐树沉不住气了,他暴躁地嚷道:“你们两个是谁?还不快快现身,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
方逾仙发出一声噗嗤冷笑,她端着步子走出来道:“我们不是汉子,做不做英雄好汉也不打紧。”
秦轻捡起放在一旁的油灯,紧接着出现在方逾仙身后。
她们借着油灯仔细端详着眼前这棵苍天古树,见这槐树粗壮的根须破土而出,一路扭曲蜿蜒向外延伸,直到根须伸展到不能再伸时便一头扎入土中深深埋了进去。
树干上攀附着成百上千条藤蔓。它们顺着树干攀附而上,爬上枝头,彼此紧紧缠绕、包裹,相依相偎,仿佛要不留一点空隙。它们却还是手下留情,在树干上留下了一处空白,而这空白由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填上,他瞪着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好像要用他的眼神杀死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秦轻走到那棵槐树下,拿灯朝树上一照,她看到树干上那张曾经熟悉的脸,神情僵住了。
“唐阿丁?怎么是你?”
唐阿丁见到秦轻,先是一愣,随后立马变了副嘴脸,脸上全没了前般的凶样。他惊喜笑道:“秦师姐?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旁边的这位美人姐姐,是不是新来的师妹啊?”
“唐阿丁,你怎么会来这里?是谁把你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秦轻看到他脸上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她眼神流露出同情。
唐阿丁忽然两眼落泪,他抽泣了一阵,哀声道:“唉,秦师姐,此事说来话长啊!自从我被师尊赶出山门后,我无处可去,只好在凡尘中四处漂泊。这脸上的伤,是因为我恶习难改,和别人赌斗,输掉了所有家当,还被划破了脸。我身无分文,只能露宿街头,结果遇到一个堕仙,他把我抓到这儿来,不知使了什么邪门法术把我塞进了这棵树了。可怜啊我!”
方逾仙道:“可怜?是活该吧?”
“是是是,师姐教训的是!”
秦轻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既说是被堕仙抓来,可知此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又为什么把你抓来?正一盟的弟子是不是被你伤了性命?”
唐阿丁急忙喊道:“冤枉啊秦师姐!我只是被困在了树里,这伤人的是树不是我啊!那个堕仙蒙着面具,是谁我也不认得,他从来没告诉我姓名,我不知他的身份啊!”
“那你为何刚刚对陆盟主恶言相向,不与他们说清楚?”
“这、这是个误会!”唐阿丁慌了脸色,他吞吞吐吐道,“我被困在树中,他们打树,树没事,可疼得却是我啊!他们……他们没有弄清楚就打我,所以、所以我才和他们恶言相向。”
“唐阿丁,你不要把我们当傻子。陆盟主为人宽怀,心胸博大,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你出手。你最好从实说来。”
唐阿丁含泪叹息道:“秦师姐,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毕竟我从前劣性难改,犯下诸多错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了。可我一直记得师姐你对我的好,我也从来没有忘记师尊是如何待我的!如今我已是痛定思痛,追悔莫及,只求师姐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助我脱困,你的大恩大德,我必涌泉相报!而且只要你们救出我,我就带你们去找那些失踪的弟子,我知道这树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唐阿丁的一腔诉说触动了秦轻的心肠,她的目光中有了一丝不忍和伤感。
方逾仙道:“此人两面三刀,谎话连篇,不能救他。”
秦轻道:“姑且信他一次吧。他曾经是山息门的弟子,不管此事和他有没有干系,我都不能对他不管。救了他,也许就能救出正一盟的弟子。”她并不是因为相信唐阿丁说的话才选择救他。她看得很清楚,今晚发生的事太可疑了,唐阿丁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她选择救唐阿丁,不仅是顾念昔日的同门之情,也是为了能够尽快救出正一盟失踪的弟子。那两条藤蔓打了她和方逾仙,或许并不是想要吓退她们,而是想要把她们引过来。而这背后的主谋意欲何为,就要看唐阿丁能带给她们什么了。
方逾仙默想了片时,道:“那好,这回听你的。就算他想耍什么花招,谅他也不是你我的对手。”
唐阿丁连连称谢道:“多谢师姐!多谢师姐!”
方逾仙冷面笑道:“什么师姐?你忘了你已经被逐出山息门了吗?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少套近乎。”
“对对对,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两位姐姐人美心善,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秦轻道:“好了,不要耽误功夫了,你快说我们如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