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烈日高照,山中凉雾皆散去。花素回到地上,对秦轻、方逾仙二人道:“行了,没事我就先走了。”她正要闪身离去,忽然顿住脚,侧身回视方逾仙,沉声道:“方逾仙,我不知你是何时入了这山息门,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弟子,受人家庇护,最好谨言慎行。你若是独身一人,便是谁也管不着你!”
她说完,大叫一声:“老娘去也!”扑通一下,人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缕白烟慢慢飘散。真是个飒爽麻利的奇女子,说话办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去便去。
秦轻道:“方师妹,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完全不像是一个被关在沉水渊几十年的人。
方逾仙走了几步,她拔出插在地上的欲燃剑,收了剑道:“此事已经解决,你先回山息门,我要去镇魂司一趟。”
“方师妹,你……”秦轻刚想驳回方逾仙的决定,却忽然低头瞥见她白袖上沾上了一抹殷红,血珠顺着她的手指流淌,弄脏了她的袖口。
秦轻瞧了此景,再无心与方逾仙起争执,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方逾仙身前。一时情急也忘了事先和她打声招呼,秦轻顺势拿起她的右手撸起袖子检查伤势,只见她手背上多了几道血淋淋的抓痕,伤口血流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秦轻关切问道。
方逾仙若无其事道:“无事,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回去后我会自己处理。”
“这个时候就不要嫌弃我的手帕了。”秦轻权当没听见这话,她俯身取出袖中手帕给方逾仙包扎伤口止血,“以前雷尘、楚怡他们跟着我下山降妖除魔的时候,他们经常受伤,也是我照顾他们。可惜这次我出来没带伤药,不能给你及时处理。”
方逾仙垂下眼睑,许久才出声道:“多谢。”
扎好后,秦轻小心翼翼地拢上方逾仙的衣袖,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吧?”
方逾仙抬起手臂,盯着那块包扎在手上的白手帕,好像在竭力忍受什么令人讨厌的东西。她轻轻叹了声气,垂下手,道:“这山里有两个鬼。一个是花素养的赵行之,另一个才是徘徊在山中多年不去的鬼。镇魂司的人搞错了,我们也搞错了。”
秦轻道:“你怎么不早说?难怪你去了那么久,原来是去杀鬼了。这鬼能伤了你,想来十分残暴,你可还有受别的伤?”
“我不是正在说吗?”方逾仙嘴角又露出了冷笑,“当时我在天上看见你跟着花素走入迷雾中,我正要下去帮你,忽然瞧见山顶显出一朵阴云,我念着你法术高强,没有我也能应对自如,便去那山顶看风景去了。”
“方师妹,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师姐但说无妨。”
“下次不要再拿自己开玩笑了,有什么事,直接说便是。”
方逾仙的表情凝滞了,目光中有一刹那失神。片刻后,她笑起来,另挑话头道:“这鬼躲在山顶的洞窟里,吃了不少上山打猎或采药的村民,早就变成了凶煞的厉鬼。花素大概也是想为民除害,抓住此鬼喂给赵行之吃。”
“花前辈为什么要养赵行之?又为什么要喂他吃鬼?”
“……她和赵行之曾经是一对有情人。”
此事秦轻闻所未闻,她眼神错愕地望着对方,半晌无话。
“赵行之和花前辈又是如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花素还是天枢院的弟子时,就寻来天材地宝,炼制出了可抓鬼养鬼的法宝御鬼壶,她也因此成为了仙门中唯一会驭鬼的仙人。有一回花素去凡尘历练,她在诛魔降妖的途中结识了一位驻守边疆的将军赵行之。她对赵行之一见倾心,便对其袒露真情,赵行之却以御敌卫国为由,婉言拒绝了她。
花素心意不改,一直徘徊在赵行之身边,希望能够打动他。十年后,敌军侵袭边疆,赵行之带兵出阵,上场御敌。临行前,他向花素表明了心意,若是能够得胜回朝,他愿卸甲归田,与花素永结同心,结为道侣。此后,花素立在城墙上日夜守望,期待赵行之得胜归来。
然天公不作美,他们两个终究有缘无分。两军交战,死伤无数。赵行之所带领的军队惨胜而归,他却中了敌军冷箭,死在了战场上。他死前一直挂念着那个无法履行的承诺,变成了鬼终日游荡在战场上。
花素用玉壶收了他,将他带走了。从此,天枢院再也没有花素这号人了。
赵行之变成鬼见到花素后,他解开了心结,此生再无执念。心无执念或怨念的鬼很快就会自然消散,离开人世。但花素不愿意,她用御鬼壶强行把赵行之留了下来。若要维持鬼身,就得要有执念或怨念,她剑走偏锋,想到了用吃鬼的法子让赵行之得以续存。
“吃鬼”也并不是真的像吃掉食物一样把鬼吃掉,而是先用御鬼壶收了厉鬼,把他们关在壶中炼化成煞气,再让赵行之待在御鬼壶中吸收这些煞气,与煞气融为一体。
赵行之本想安然离去,却因为花素的极力劝说,他心生愧疚,便顺从了她的心意。他因此变得越来越强大,聚集在他身上的怨念也变得越来越多。
后来厉鬼越吃越多,赵行之渐渐不再是赵行之,他沦为了数千怨念的化身。等她意识到赵行之不再是原来的赵行之时,已经太迟了。她无法停止下去,只能带着赵行之四处漂泊,他们一边游历四方,一边除恶鬼,直到今日。
“他们以除恶鬼为由吃鬼,也算是保护无辜生灵。”
秦轻默立良久,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和花素、赵行之交手过。在和赵行之交手时,我看到了他的过去。”
“现在的赵行之……他还记得花素吗?”
秦轻身旁传来方逾仙的声音:“我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确定,作为厉鬼的赵行之在千万次与花素相处的时光中,是否也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情愫。倘若有这情愫,他便有了不愿离去,不愿舍弃心爱之人的执念。凭着这微弱的执念,哪怕是沦为失去自我的恶鬼,他也要在她身旁不离不弃,陪伴她直到他被彻底抹除的那一天。
一些旧日的残影忽然掠过秦轻的眼前,她抿紧嘴唇,眼神闪过一抹无法言喻的悲痛。她颤声道:“要是有一天,赵行之失控了,花素会亲手杀了他吗?”
方逾仙道:“秦师姐,你忘了,赵行之他是鬼,他已经死了。我曾经问过花素,她后不后悔让赵行之留下来?她的回答是悔不当初。她很后悔,当初因为自己一时的贪恋和不舍,害得赵行之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她已下定决心一直守在赵行之身边,等着亲手送他离开的那天到来。”
“而赵行之,他早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甘愿成为花素手中的利器,只要她能如愿以偿。”
“若是你,你会手刃所爱之人吗?”
秦轻脸色一僵,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她讷然道:“会。”
方逾仙看着面前不知为何事而怅然神伤的秦轻,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好像想抬起来去触碰,却终究只是动了一下,便垂下去再不动了。
“是吗?”
她眼底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悲伤,脸上却充作如寻常般蔑视一切的轻笑。好像所有风、雨倾注在她身上,她都可以一笑置之。
“但若是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秦轻凝眸望去,不意撞见方逾仙眼底的那抹晦色,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不禁哑然失笑。
“方师妹,你说的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方逾仙嘴唇微张,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喉咙却忽然像卡住了似的,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慢慢合拢嘴唇,停顿了须臾,道:“此事已经解决,就不要再提了。我前面说了,我要去镇魂司一趟,你先回山息门吧。”
秦轻道:“不行,一同去,一同归。”
“你为何非要和我在一起呢?我又不会跑。还是说,你只是想看着我?”方逾仙忽然神情一变,朝秦轻倾身向前,笑意斐然地望着对方道,“秦师姐,你不是说,师尊不是那个意思,你也不是那个意思吗?”
一双明澈而又深邃的眼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秦轻的眼帘,方逾仙离她是如此的近,她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她那张俏丽清秀的脸庞。
“好吧,”秦轻被方逾仙说服了,她慌乱地错开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你得尽快回来,不可一直在外逗留。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传书与我……或者山息门。”
“请师姐放心,”方逾仙缓缓收回身子,脸上的笑意不减,“我一定快去快回。”一阵簌簌风响传来,方逾仙离开了,风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余香。
秦轻望着方逾仙刚刚还站着的地方,懊恼地叹道:“我真是糊涂了。”
一日后,秦轻回到山息门,将此次经历的大概说与风聆听。风聆听完,不禁追忆起昔日同门,一时感慨颇多,止不住连连叹息。
秦轻立在殿上等了多时,风聆方才问起别事:“对了,你此次与方逾仙除鬼,可有发现异常?”
秦轻回想了一遍此事,道:“未有异常。只是不知方师妹和镇魂司有何干系,竟能让镇魂司首座亲自来请她除鬼?师尊您竟然也答应了,弟子实在不能理解。”
风聆道:“罗吟亲自来请,我如何不能答应?我若不许,方逾仙也会想尽办法跟着罗吟去。”
“您是说,方师妹非常乐意应下此事?”
“她自然求之不得。轻儿,当初我便告诉过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方逾仙只在沉水渊中关了三十三年,她早在十七年前便打出沉水渊逃了出去。当初杀生阁的人怕此事传扬出去丢了颜面,他们封锁了消息没有对外声张,只有少数人知道此事。”
秦轻早就预料到方逾仙的过去没有那么简单,可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惊住了。一个废去修为的人待在沉水渊里,一般只会迎来两种结果,一种是等着被杀生阁放出来,另一种是等着寿元耗尽,老死狱中。也有一些人受不了关押,选择了自尽。
“她是如何闯出了沉水渊?”
风聆面露痛色,道:“她定是在沉水渊中修了旁门左道才有能力施展法术,凭此脱离了沉水渊。她逃出沉水渊后,我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她。你可知我是在哪里找到了她?”
“莫不是……镇魂司?”
风聆道:“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从沉水渊接方逾仙回来的,我是从镇魂司带她回来的。轻儿,你如今知晓了为师的心事,你可愿替我看着她,做我的一双眼,一副耳?我真的很担心她会误入歧途。”
“请师尊恕罪,弟子做不到。我知道您关心她,看重她,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方师妹好。可是,您就不能相信她吗?方师妹若是愿意,我相信她会告诉我们她的秘密。她要是不愿意,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不会说。”
秦轻现在明白了,风聆让她跟着方逾仙一起去除鬼,既是为了助方逾仙一臂之力,也是为了探究方逾仙背后的修为来源。可是听风聆说了这么多关于方逾仙的事,她仍然不改前心,不想带着目的去接近一个人。
风聆道:“轻儿,你记住,日后不可轻信于人。有时候人的变化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方绣云便是前车之鉴。此事你不愿,为师也不做强求。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秦轻会意,默默退出了玉殿。她挪步走下台阶,忽然赤蕊灵珠从她袖中钻了出来,飘到了她面前。她张手接住灵珠,盯着它发起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