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聆立在正殿上仰面凝望着那座没有面容的玉像。自从秦轻回来后,她眉间的忧思变得一日比一日深重。
南烨拿着麈尾急匆匆地踏入殿门,在风聆身后的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黑影。他拧紧了脸上的两道白眉,心事重重地走向风聆,却忽然停步不前,凝神瞧着空中的虚无处呆立不动。半天过去了,他再次动了起来,他弓着背在风聆身后踱着步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殿里回响着一阵急躁的脚步声。
殿上烛影绰绰,偌大的殿内只有他们两人,由于殿门一直都开着,常常有冷风灌进来。
风聆来到这里只想图个清净,这走路的声音她越听越烦,她忍了许久,还是受不了。
“南烨,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何必一直走来走去,吵得我耳朵疼。”
步声停了,正殿寂然。南烨怀中揣着麈尾,踱步走到风聆面前。
“我听说,轻儿她们回来了。”
风聆目不转睛地盯着泥台上的玉像,道:“她们回来都好几天了,你此刻来找我,应该是雁儿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说了吧。”
南烨神情激动道:“对,雁儿是跟我说了涂幽和招魔血幡的事!血幡重现,风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手上的麈尾左右摇摆着,快要呼扇到风聆的脸上了。
风聆抬手推开南烨的麈尾,她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一步,说道:“我知道,你说话没必要靠我这么近。”
“哦。”南烨缩回右手,双手握住麈尾捧到胸前,“我这不是着急了吗?”
风聆冷峻的目光游移到南烨焦急的面孔上,她不急不躁的用最平稳的语气说道:“着急也无用。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此人已经露出马脚了,日后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要抓住了他,天珠也就能找到了。”
“可是……”南烨眼神飘忽不定地投向别处,他踌躇着不敢继续说下去,“可是秦轻……”
“只要她拥有赤蕊灵珠,她迟早会被发现。”风聆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愧色,“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但谁叫赤蕊灵珠选择了她。轻儿注定会成为一个鱼饵,天珠的主人不会放过她,我们可以借此将他引诱出来。天枢院那边也传书给我了,他们那边也会时刻注意凡尘异动。”
“天枢院那边还不知道另一半天珠在秦轻这里吧?”
“我没告诉天枢院,不过他们迟早都会知道。”
“你告诉秦轻了吗?她……”南烨悄悄观察着风聆的脸色,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她全都知道了吗?”
“她什么都知道。”
“这、她是什么时候……”
“轻儿爹娘过世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必须保守赤蕊灵珠的秘密,否则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风聆抬首望着无脸玉像,眼眸中不再有一丝温情,“一旦天珠的主人真的找上了她,整个山息门都要做好迎战的准备。”
“唉,也只能如此了。”南烨与风聆相伴多年,很多时候却看不透她心底真正的想法。只是有一件事,他仍不能认同,“那个方逾仙如何了?我听说,你这次也放她去了。”
风聆道:“这是我和方逾仙之间的事,你用不着操心。我答应她以后不会把她拘在山息门了。”
南烨每次提到方逾仙,风聆就像护崽子似的护着她,因此他有些惧怕这个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阴晴不定的女人。他不敢抓着方逾仙不放,怕真惹风聆不痛快了,便投降似的说道:“好吧,此事你注意着分寸就行,我走了。你有事再叫我。”
风聆微微颔首,南烨叹着气离开了,正殿上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秦轻推开屋门走到门前廊上坐下,她伸出右手摊开掌心,一点红芒在她手心闪了闪,一颗赤红的珠子蹦了出来,漂浮在她的掌心上方。一段往事也随着这赤红光芒漂浮到了她眼前。
十五岁那年,她还只是个乡里的野丫头,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农忙时,她帮着爹娘一起下地耕种,闲暇时,她跑去村里的学堂偷听夫子念诗。偶尔,她还会和隔壁王大娘的小儿子一起去放牛。她牵着牛漫步在山坡上,她看日落天晴,看云卷云舒,看漫山遍野的香花香草。
风在草地上奔跑,虫在树上鸣叫,天空中缓缓流动着一只野鸟。野鸟飞得很慢很低,她能看见一双扇动的灰色翅膀划过碧空。
她还看见了一个神奇的东西——一个闪闪发光的红点在空中缓慢地飘着,飘去了对面高高的山坡上。她好像听到了这光点的呼唤,竟然着了魔似的抛下了王小郎,独自牵着牛走了很远很远,她寻着那光点来到了她以前从未去过的对面高高的山坡上。
一颗顶漂亮的赤红珠子降落到了她面前,她如痴如醉地盯着这颗闪闪发光的珠子,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接住了它。她双手触碰到灼热光芒的一刹那,头顶响起一声焦急的大喊:“不要!”
这是风聆的声音,她晚了一步,没能阻止秦轻触碰珠子。风聆说,这珠子叫赤蕊灵珠,是仙门至宝,这珠子已经认定了她作主人,她得跟着风聆走,不然便会惹来杀生之祸。
这天以后,秦轻不再游迹乡野,她告别了爹娘,随风聆跨过浩瀚无垠的波涛碧海,来到了照灵山。风聆收她为弟子,她从此拜入山息门潜心修炼。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父母亡故后,秦轻从风聆那里得知了赤蕊灵珠的来历。这赤红的珠子不叫赤蕊灵珠,赤蕊灵珠是风聆给它起的名字,它是从金灵火池中逃出来的那颗天珠。
阴差阳错下,这珠子落到秦轻手里,成为了她的囊中之物。赤蕊灵珠她一向爱若珍宝随身携带,自从知道这珠子的来历非比寻常后,她对这珠子便有了更为复杂的情感。这珠子曾经是个害人无数的邪物,它最初的主人是蔺祈不是她。
如今赶上了招魔血幡一事,当初风聆对她的殷切叮嘱又开始一遍遍地在她内心不断重复,风聆令她妥善保管灵珠,不可泄露机密叫旁人夺去。或许风聆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秦轻也一直有一种赤蕊灵珠会离她而去的预感。
“你的珠子是我的。”鬼使神差般的,她头脑中又响起了这个声音。
秦轻用力握拳,她牢牢攥住赤蕊灵珠,感受着流淌在手心的灼热。赤蕊灵珠却突然挣脱她的手心飞了出去,飘到了院子里。
秦轻起身来到院里,伸出右手道:“赤蕊,回来。”
赤蕊灵珠悬浮在半空中不肯下来。
秦轻上前晃了两步,她定睛看着这珠子,喃喃道:“怪了,今日你这是怎么了?不听我的话了?”平时赤蕊灵珠可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无违逆,今日好像闹了脾气一般不听使唤了。
秦轻正奇怪赤蕊灵珠今日的反常,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楚怡飞奔到院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气喘吁吁道:“师、师姐,快来看,大事不妙了!”
“何事如此惊慌?”秦轻边说边试着招手召回赤蕊灵珠,这回灵珠好像恢复了正常,如往常一般钻进了她的袖子里。她走到院门口,道:“你且慢慢说来。”
楚怡拽过秦轻的手,歇了口气,道:“快随我来,今天来了个不得了的人!”她不容分说,拉着秦轻就往玉殿走。
秦轻一头雾水地跟着楚怡来到玉殿,只见山息门的弟子都聚在东偏殿外头。
雷尘和沐雁看见秦轻来了,他们急忙招手让秦轻和楚怡过来。
楚怡拉着秦轻到他们面前,道:“里面如何了?”
“嘘,小声点,”沐雁比了个手势,她朝里瞄了一眼,“要是吵到里面了,掌门师姑会把我们轰走的。”
秦轻朝东偏殿里看了看,只看到一块屏风后面好像坐着三个人。她目光转向和她一样被不明不白拉扯过来的叶端,问:“叶师兄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端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位贵客大驾光临。”
“贵客?谁来了?”
叶端答道:“镇魂司首座罗吟。”
“她怎么来了?”
雷尘道:“是啊,她怎么来了?我们也想知道。”
楚怡道:“罗吟是来找方逾仙的,此刻在里头谈话的就三位,师尊、方逾仙和罗吟。”
秦轻默然无语,这算哪门子的大事不妙 。她倾身朝殿内张望,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看见风聆、方逾仙和罗吟在说话,他们这些人站在外面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
沐雁道:“可惜我们师尊没有来。”她埋怨似的朝叶端投去一瞥,好像南烨不能来都怪他。
秦轻和叶端对望一眼,眼神颇有无奈意味。他们两个心知肚明,南烨不待见方逾仙,压根就不想来,他没来赶人就不错了。
秦轻道:“师尊和贵客有要事相谈,你们聚在此处偷听墙角不是正理,都散了吧。”
雷尘道:“师姐说的也是,我们散了吧,反正站在这里也听不到什么。”
众弟子闻言,再无前般兴致勃勃的劲头,一个个都走开了。
不一会儿,东偏殿外面就只剩下被师妹师弟拖来的秦轻和叶端。
叶端道:“秦师妹,外头风大,你还要在这里等掌门吗?”
秦轻道:“不了,我想去正殿坐一会儿。叶师兄要是有事可先行回去,不必和我一起。”
叶端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
叶端离去后,秦轻调转步子走进正殿,一抬头便又看见了那座玉像。她迈着步子缓缓走到玉像下方,行走间挂在她腰间的翡翠随身轻晃,玎玲作响。
这座洁白无瑕的玉像散发着一种阴冷森然的气息。她曾问过山息门的弟子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并不觉得玉像有什么可怕的。
“轻儿,你为何在这里?”风聆的声音突兀地在秦轻身后响起。
秦轻打了个冷噤,她转过身,看到风聆站在正殿入口处。风聆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人,左边是方逾仙,右边是一位穿绣金羽纹华服的隽秀女子。
那女子款款上前,面带微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徒儿秦轻。轻儿,快来见过罗前辈。”
秦轻俯首施礼道:“山息门弟子秦轻见过罗前辈。”
罗吟道:“风掌门,这就是你要求必须随同方逾仙一起去的人?”
风聆道:“有轻儿跟着去,我放心些。她是我门中修为最高的弟子,绝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罗吟道:“风掌门多虑了,我不是担心这个。既然她人就在面前,不如此刻就随我们一块去吧。”
秦轻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也没搞清楚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可不想又一次糊里糊涂地被拉走,忍不住插嘴道:“恕弟子冒昧,不知此去所谓何事?”
风聆正要解释,奈何罗吟比她快了一步:“你先随我们去,路上我们再同你慢慢说。”
风聆咽下原本要说的话,道:“轻儿,你随她们去吧,此去好生照顾你方师妹。”后面这话,风聆特意加重了咬字。
秦轻如何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深意,只是这话说得也太明显了,她能听出来,方逾仙也能听出来。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人家,她要来监视她吗?风聆这么一说,方逾仙大概又要对她心生芥蒂了。
秦轻在心里苦笑一声,道:“弟子遵命。”
罗吟道:“好,那这就走吧。”她念了句咒,施法摄来一阵清风。清风涌入正殿,朝秦轻、方逾仙和罗吟她们迎面袭来。凉爽的风吹过秦轻的脸颊,耳边传来风响,风声忽的变大了,吹得她身子东摇西晃。正是此时,一只温热的手递过来稳稳牵住了她隐在袖中的右手。
秦轻惊讶地寻找牵住她手心的人,抬眼却对上了近在咫尺的方逾仙。
“你……”
“别出声。”方逾仙贴在秦轻身侧,手上力道一紧。
唿喇一声,三人随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