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幽暗浓黑如鬼魅招摇,半点光也透不进,饶是玉簪本就身为妖物,此刻也流露出惊慌之色。
“谁!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远处隆起的小丘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瘦长身形,袍袖垂落,手中端一柄短箫。
惊雷稍事停歇,玉簪趁着这间隙将半死不活的桑群从坑里捞出来,桑群的身体支离破碎,嘴却依然很硬。
“什么雷公诞!上重霄早没了!世间哪还有半个神仙!”他叫嚣道。
“人在雁荡山,休言鬼神事啊。”山丘上那人摇头叹息。
明明离得颇远,这声音却仿佛响彻在耳畔一般清晰,稳重,又一道惊雷落下,桑群终于露出了怯惧的神色。
“雁荡山?!你说这里是雁荡山!?”顿了顿,他试探道:“敢问阁下是?”
“老朽一守山人,诨名须弥。”对方连连咳嗽,气息奄奄的模样。
“须弥?没听说过这名号。”玉簪不屑道。
桑群却抬手叫停了她的话语,缓慢的后退。
“素闻少离神君威名显赫,我等不识路,扰了神君清净,今日并非蓄意闯山,幸得老丈提点,还请老丈代为传达歉意,我等这便速速离去!”
他言辞中皆是谨慎与恭敬。
山中雷声渐隐,桑群的眼神亮了亮,更携了些隐晦的谄媚之意道:“我等与少离神君兴许还是本家,神君有召,定来相助,万死不辞!”
老者倏地剧烈咳嗽,身姿变得佝偻非常,半空中的闪电纵横交错,像是利爪无声的撕开穹幕。
桑群莫敢逗留,低声令道:“撤!”
“这就走了?!”玉簪吃了一惊,频频回首道:“可那小子还有那些人——”
“让你走就走!”桑群怒斥。
玉簪不敢忤逆,带着他振翼飞离山体。
空中的紫电银闪渐行渐远,威圧感渐渐淡去。
玉簪这才敢再出声,疑惑道:“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州大陆有四处灰境神鬼不入,两处都在瑶执,一谓乌衣,一谓雁荡,乌衣指的是银潢山乌衣峰,雁荡指的便是这瑶执以西的雁荡山。”桑群的声音里藏不住的畏惧,“昔年瑶执的开山祖师之一蓝少离叛魔,引狼入室,瑶执险遭灭顶之灾,现任掌门方羽恒联合全门派上下通力合作才勉强将其诛灭,挫骨扬灰镇于雁荡山中,但届时蓝少离神骨已成,肉身虽陨魂灵难消,怨气滔天,便与这雁荡山融为一体,夙夜动荡。”
“说的这么玄乎,不就是妖魔鬼怪么?”玉簪不以为意道:“咱们也是啊!”
“堕仙怎可能与你我一道?”桑群摇头:“他们超出三界之外,亦正亦邪,不认正道人士也更加不会与妖魔共舞。早年雁荡山日日塌方,从山体上滚下来的都是焦炭样的零碎枯骨,人妖灵鬼皆有,都是些不信邪闯山或误入山中的冤种,那些残骸在姜作古道上堆砌如丘,吓得方圆百里没人敢靠近银潢,一度影响了瑶执仙府的招贤纳士。”
“竟有这种事情?!”玉簪惊骇道。
“是啊,后来闹得方羽恒没了办法,不得不请人扶乩起卦寻求解决之法,你猜法子是什么?”
“我猜不到。”玉簪摇头。
“要找一位守山人。”桑群说:“此人的命格必须与蓝少离的神仙命格截然相反,才不会被山中的雷电所伤,而常年驻扎山中,守住山门,方能阻止惨案再现。”
“你说的该不会是刚才那个老头儿吧?”玉簪道。
“想来就是了。”桑群道。
“蓝少离连神骨都已经练成,肯定是上上绝佳的命格啊!与他截然相反,那这命格得多惨淡啊!亏他们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人。”玉簪不乏讥讽道:“我看那老头病歪歪的,也不是什么长寿的面相。”
“名为守山,实为献祭,也只有这群正道人士才好意思宣之于口。”桑群冷笑,脸颊惨白抽动,“算我今日倒霉。”
他身上焦屑簌簌掉落,形销骨立,仿佛随时会湮灭,玉簪看的心惊肉跳,不敢再言语。
尸舞鸟仓皇飞远。
-
丛林重新恢复了寂静。
卫兰歇倒在坑底,额头上**皆是汗水,痛到极致躯干便麻木了,使不动一点儿力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可能离死也不远了,想他才刚刚夺舍他人,这就又要死了,还怪滑稽的。
恍惚间,有人在上方探身露面,沉沉然唤道:“阿还。”
随着这个名字,原主的记忆错落涌现。
卫兰歇不太确定,但还是颤抖的吐出两个字:“阿爹......?”
“阿爹在。”老须弥沉声道:“十三幺!”
“哎!来了!”一东西应声沿坑坡滚下来,卫兰歇定睛望去,竟是个灰扑扑的石狮子。
那石狮子头大身短,目距甚宽,鼻歪口斜,说他是残次品都是玷污了工匠的手艺,活像个弱智。
弱智石狮子的活动倒是敏捷自如,眨眼就行至卫兰歇跟前,卫兰歇只当他要驼自己出坑,感激道:“辛苦您——”
下一秒,石墩子照着他的手腕“吭哧”就是一口。
卫兰歇:“......”
他漠然抬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喷了半尺多高,喷泉似的,“咻咻”直响。
人无语到极致就会笑一下。
于是卫兰歇“哈哈”了两声就水灵灵的晕了过去。
-
失血后的深睡起初无梦,而后如同濒死般魂归故里。
鹿台倾塌,像另一个世界在分崩离析。
因相隔千尺,传来的声音都是闷闷的,建筑物的碎屑尘嚣匿于风中,抓不住,却割的人脸生疼。
人们惨叫着,哀嚎着,往四面八方争相逃离,像是大难临头的雀鸟。
四下变得空荡荡,他立于金色殿宇之下,浸泡在无尽的空旷幽独中,恍惚松手。
耳畔传来冰冷沉着的“当啷”一声——
卫兰歇猛地睁开眼。
视野中,一只大头石狮子正上蹿下跳,将锅碗瓢盆被撞翻一地。
“啊啊啊!有老鼠!!”
卫兰歇:“......”
小小的茅屋通体震颤,桌椅床凳乃至屋顶都摇摇欲坠!
身处危房之中,卫兰歇真切的感觉到了危险,颤巍巍撑床而起,适时屋门“轰”的被推开,一道人影背光切入,提膝迈腿,弯腰直身。
“叽叽叽叽”
大灰耗子被他一脚踩住,单手提起扔出屋外,老须弥一面咳嗽,一面举袖拦住了那快飞起来的石狮子。
“给我站住!”他喑哑道。
“家里有老鼠!”石狮子尖叫。
“现在没了。”老须弥说。
“你发誓它不会再回来!!”
“这我怎么发誓?雁荡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老须弥皱眉道:“喂......我这居处还要呢!”
他的语调虚浮无力,吐字却清晰可闻,像软金小锤砸在耳畔。
石狮子终究还是老实了,温吞吞转了个面向,短短的两爪之间抱着个药罐子,尚且完整。
老须弥看着那药罐子,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煎药去。”他用手比划。
“好好好这就去!您老请好儿吧!”石狮子变成了个对眼儿,麻利且狗腿的出去了。
老须弥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看起来不是一点半点的心累,慢吞吞拉过一张藤椅,跌进去。恹恹的缩成一团,薄薄的眼皮子耷拉着。呆了半晌,他从怀里摸出那把短箫,还有一柄小竹刀,默不作声的开始用刀刃磋磨气孔。
外边熬药声“咕嘟咕嘟”,里面刀刃和竹质磋磨,发出的声音静谧而细腻。
卫兰歇静静的瞧着,虽说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的荒诞,那么的让人难以理解,但不得不承认,此之一刻,他被治愈到了。
卫兰歇垂眸,手腕上缠绕的绷带映入眼帘。
“你又出去惹事。”老须弥头也不抬的说。
卫兰歇愣了愣,听出来这话是在责备自己,他眸子动了动,觑向老须弥。
这位他各种意义上的老父亲穿着一袭素袍子,材质看着非绸非缎,洁净的很,不曾与暗沉的环境相容;人虽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仍可见体态高大;他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于头顶,两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明明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可挺直的眉骨与深邃的眼窝依旧支撑起脱俗的骨相。
卫兰歇默了片刻,道:“不是我惹事,实在是那群妖鸟欺人太甚!”
他五官生的极清透,像白瓷,又不似釉玉般奶气,凌厉的眼梢携了一点不安分的锋芒,靠近眼角的一粒泪痣又以柔盖之,实属百里挑一的姿容。
老须弥掀起眼皮看他,“怎么说?”
“他们吃人,骗人,连孩子都不放过。”卫兰歇说。
“怎么骗人的罪过竟比吃人还大?”老须弥奇道。
“他们与牧童说‘想活命就将中州的难民引来’,牧童照做了,却还是被吃了,玩弄人心又引人相残,比单纯杀戮更可恶不是吗?”卫兰歇低语道。
他言语中有刀锋的寒气。
老须弥盯着他看了须臾,神情肃穆。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伤疤还没好,就已经忘了疼。”
“我......”
卫兰歇张了张嘴,不等分辩,那石狮子已经大刀阔斧的闯进来,招呼道:“药来咯——!”
它两爪各持一碗,短短的肢体居然四平八稳,水面都不带晃荡的,奴颜婢膝的行至老须弥身畔,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老须弥掸了掸衣袍,道:“哪副是外用?”
“这碗。”石狮子自信满满的举起左爪。
老须弥的表情有几分一言难尽:“你又记错了。”
石狮子:“嘤!怎会如此!”
“是啊,怎会如此。”老须弥无奈说:“幸亏我问了一句。”
卫兰歇往床头缩了缩:“......我突然就不太敢用这些药了呢。”
“药材是我亲抓的,这你放心。”老须弥一撑膝盖起身,捋起袖子,露出遍布青筋的小臂,他绞了方干净帕子,浸没药汁,对卫兰歇道:“来,衣裳脱了。”
卫兰歇这才想起背上还有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吃力的脱了衣裳背对老须弥。
少年的脊梁清瘦却不显得羸弱,皮肉贴合着流畅秀美的骨骼,还带着一丝青涩。
累累伤痕落在其上,像是撕裂的雪缎,便显得格外惨烈。
潮湿的帕子印上伤处,卫兰歇颤了颤,痛得僵硬,搁在膝上的五指也不由自主的攥紧。
“与冲脉之痛相比,这简直不能算什么,对吧?”老须弥淡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悬停。
卫兰歇不解其意。
那厢石狮子端了药碗来给他,叮嘱道:“这药要趁热喝才有强记健脑的功效。”
“?”
卫兰歇只当自己听错了。
“强记健脑??”他试探性的问道:“我失了那么多血,难道不该给我准备一剂补血药吗?”
“你想的倒美。”老须弥的声音像一阵凉风从他头顶飘过,“你以为世间还有什么法子能挽救冲脉碎府之折损?若你原本能活一百岁,过了今天便只能活六十岁。”
“什么?!我这就折寿了四十年?!”
卫兰歇骇然瞠目。
“你以为呢?”老须弥凉薄道:“为父续不了你的小命,所能做的唯有让你牢记今日,免再犯不该犯之事。”
卫兰歇:???是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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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