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又是火…
何等烈火竟能焚毁妖狱,燎尽万千怨灵?
卿世内心涌动着畏惧与怨恨,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惨痛记忆。灼热气息自四面侵袭而来,无数怨灵的哀嚎与悲鸣令他心神错乱烦躁至极。
他腾空一声厉喝,“够了!”
这正是绝佳的机会,出尘立刻乘机闯出妖狱,不想甫一现身,便圈禁于诸天仙神之中。
各路天君、神尊皆垂眸俯视着她,一干目光中唯有疏影和榕微带了些悲悯,其余尽是淡漠。
出尘如今尊为魔界之主,不成想在他们眼中依然渺小如无物,仙灵如何,魔君如何,她的生死悲欢何曾有人在意过?
众神包围之中,有一团虚影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点燃妖狱的无穷烈火便是来源于其中。
出尘凝视着那道虚影渐渐浑身发颤,那无比熟悉的轮廓必然正是子沐,只是她不明白,子沐意欲何为,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卿世自妖狱中随之而出,漠然环望众神,不仅全无半分敬畏之心,反倒冷嗤一声,“好大的场面。”
出尘闻所未闻,她眼中只有那道虚影,直觉应当冲上去阻止子沐,可是当着众神的面,她不敢。并非畏生惧死,而是害怕和他站在一起有损仙君身份,甚至是陷他于不义。
毕竟她现如今,是魔。
卿世瞬移至她身后,轻描淡写道,“你心底里至死不忘的仙君恐怕是在自燃仙魂,他是要以仙魂之火摧毁妖狱,和其中的妖邪怨灵们同归于尽。”
什么?!
出尘大惊失色,转头盯了他一眼,卿世神色如常地与她对视,“你心心念念之人如今要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死,怕是有关于你的半分念想都不曾有。”
她从未乞求过子沐将她放在心上,可是君上,你真的非要如此不可?
出尘心知卿世所言非虚,再望向空中虚影时,眼里已含了泪,“元祉,你可知你是在做什么?”
仿若云开雾散一般,子沐的身影从中显现,可他体内法力几乎耗尽,故而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疏影心急如焚地赶到他身旁,托住他手臂道,“你疯了?此等玉石俱焚的法子,你怎么能用?”
妖狱之中,哀嚎鬼叫声源源不绝,熊熊火焰愈燃愈盛,引得三界震动,神魔俱骇,人间大乱。
子沐无波无澜地望着这一切,他最终还是难逃此劫,当初已知有今日,又何必牵连出尘。
该结束了…
身不由己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一切都该就此了结,或许出尘还有机会重头来过。重活一世,不会再有人打搅她平顺的一生,关于他的所有都将抹除。
那么,他也可心安了。
然而出尘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陨魂消,当下便冲天施法,弯起双臂聚力于掌心,汹涌磅礴的水流声随之而起。不过须臾,一排滔天巨浪便打向妖狱,烈焰与之抗衡,一时间难分轩轾。子沐因此而吐了口血,仙体更加虚弱。
她竟引来魔河之水,以熄灭妖狱之火。
“出尘,你就这般舍不下妖狱,拼上毕身法力、不顾仙君性命也要保住妖狱?”刑一端出正义凛然的姿态,向着出尘高声喊道。
出尘顿时慌了神,她想要保住的只有仙君,妖狱的存毁她根本不在乎,可是此情此景,她哪有机会解释,又有谁会相信。
卿世眼见出尘心神大乱,立刻冲到她身前,以魔君之名发号施令:“非我族类擅闯魔界者,尽杀之!”
正手持兵刃与天上神仙对峙的妖魔精怪们得令,即刻呐喊着上阵厮杀,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下瞬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出尘掌控着魔河之水,来不及分身阻止卿世,只得惊怒道,“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你竟敢犯上作乱、忤逆本座!”
卿世凑近她的脸,阴恻恻地低笑道,“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做了。”
“你!”出尘恨恨地一咬牙,群魔已与天兵天将开战,再想收回成命也是无力回天,她此刻恨不能杀了卿世,灭了他这祸害。
卿世好似看穿了她心底的想法,蔑视着她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怎样一种存在?而今我便告诉你,你我是一类的,依附于远古神物的灵识,经修炼而成的灵体。”再向她耳边凑了凑,“其实我早在千年以前就死过一回了,侥幸留存至今,我只想找回漪若,任何人在我眼里都不重要。”
神也好,魔也罢,我只要漪若复生,不论何种代价;若是不能,就让三界众生为她陪葬!
出尘大感惊愕之时眼梢里瞥见刑一手持破云刀突破妖魔防线直奔她而来,遂一掌推开卿世劈手与双刃相接。
卿世倒退数步稳定身形,心间有一刹那懵然失措。
魔河停止涌动,先前倾盖向妖狱的河水四散而去。
子沐虚弱至极,妖狱在他仙魂之火的焚烧下逐渐丧失魔性,其中的怨灵妖邪统统化作煙粉。幸而他曾在古书上得知此道,一人牺牲可救千千万万,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两大魔尊法力深不可测,寻常将士联手对抗竟也一触即溃,疏影为救一翼虎将领迫不得已松开了搀扶着子沐的手。眼看子沐站立不稳,身旁又无人扶持,几个狡诈的魔头伺机而动,趁乱偷袭。子沐一时不慎遭其毒手,暗箭穿透肩胛,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仙君!”
出尘时时刻刻感知着子沐的动向,见状竟是生生受了一刀,反手劈开刑一,在子沐跌在地上之前险之又险地接住了他,“仙君…”那一刀砍在她背上,伤及脊骨,血流不止。以破云刀之锐利,那伤可谓是痛入骨髓。出尘咬紧牙关忍住伤痛,怀抱着子沐的这一刻,她觉得什么都值了。
哪怕是就这么死了她也无怨,唯一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为仙君化解天劫。
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
出尘用尽余力托住子沐半边身子,很是委屈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和你作对,阻止你毁了妖狱,我只是不想你伤害自己…只要你跟我说一句,你想要如何,我必定拼上性命去为你达成,可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泪珠一颗一颗地掉,砸在子沐肩上,混着他的血在雪白衣襟上蔓延出一朵荼靡之花。
子沐挨着她的下巴吐出几个字,“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知道你绝非有意伤我,我知道走到如今这一步是你身不由己,我知道你从无害人之心,我知道世事往往事与愿违,因果难料…
我知道你在乎的是我。
很多话他想说,却是没力气说出口。
出尘眼前一片模糊,带着浓重的哭腔道,“如果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抵上自己的命?”
为了换回你的命。
“仙君,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吧,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搂着你,我实在是太过放肆…可也就这么一会儿了…”出尘面上血色尽褪,顾自哀凄道,“我本就是古萧箫灵,散成飞灰于这世间也无半点损失,可你不同,你是九重天上的仙君,理当造化众生,以护佑凡世为己任,所以你不能死…”
魔界之主已然倒下,淮尊与冥尊先后收手,各大魔头也纷纷停止战斗,底下的妖魔亦都跟着停手。
榕微站在离出尘不远不近的地方,他心底自是极为担忧,可始终没机会靠近。
卿世冷眼看待一切,直至出尘彻底失去意识,而子沐却恢复了几分法力才冷笑道,“她倒真有法子救你。”
一股暖流漫过心田,子沐察觉到异样皱了皱眉道,“怎会如此?”
卿世厌恶地别开眼,“那是她以心血灌养的种子,便有如常言中的把心给了你。只是你这样的人,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纵使她为你耗尽心血,我看你也未见得会感念她的好。”
子沐不欲与他多言,疏影得了空便第一时间赶过来,忧心忡忡道,“子沐,你怎么样?出尘这是怎么了?”
榕微这才跟着凑上前,停步在疏影稍后些的位置,默默凝视着出尘惨无人色的容颜,心底的担忧更是焦灼。
子沐拦腰抱起出尘,反问道,“太上老君那儿统共有几颗佛心莲的种子?”
疏影表示不知,榕微探出身来恭谨道,“应是两颗。”
子沐猛地一怔,随后竟似有些手足无措。临返回天宫之时,他对摇光和刑则道,“刑一勾结魔族,该当何罪?”
摇光毫不意外道,“打入地底森暝岩穴,终生幽闭。”
刑一远远地听见摇光所言,登时瞳孔一缩,变了脸色厉声道,“敢问星君有何证据,凭何惩处小将?”
立在他前头的刑则身形闪现,瞬移至他旁侧狠狠一拳打在他左颊上,怒斥道,“孽障!本将早知你心存歪念意图不轨,这些年来将你带在身边果真是养虎为患。你竟敢教唆魔界暮尊偷往天庭窃取天机,事先捣毁星盘嫁祸之,更以此引发神魔两界的战争。昭昭罪行你竟以为能瞒天过海,将诸天仙神魔界妖孽都作为你攫权夺利的踏脚石,实乃利欲熏心、愚蠢至极!”
刑一遭受不住刑则那一拳,狼狈地跌在地上口角流血,左半张脸都歪了,眼前更是金星点点,听他列数罪状顿时抖得像风中落叶,心念电转,即刻伏身磕头认罪,“哥…哥哥,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去地底岩穴,我在那地方一天也活不了的…哥…你也不想我死吧…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啊,救救我…哥你救救我,就这一回,我保证以后唯命是从,绝不再生妄念。”
刑则面上连一丝痛心疾首的表情也无,法相庄严地睥睨视之,“纵使千刀万剐你也难以赎罪,星君判你幽闭岩穴已是大仁大德,你该当感谢星君不杀之恩。”
刑一痛苦地抬起头来,额上已磕出一个血窟,加之嘴歪眼斜,看起来又可怖又滑稽。他眼中充满了绝望,悲愤交加道,“刑则,哪怕我落得如此下场你也未有半分动容,就算是不相干之人就算你心肠再硬,此时此刻你是不是也该表露出一点怜悯?”方才一场混战他掩饰得很好,几乎没有受伤,可他心头突然一阵剧痛,好似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粉碎成沫,随即喷出一大口血,内里恍然间变得空落落的,他却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再仰望向刑则,痛苦之色渐渐变作茫然,“我最恨的,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倒不如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我便不会生出心魔,日日夜夜受尽折磨…”
刑则面无表情地命令身后天兵,“带下去。”
两名天兵依言上前,各执一臂将刑一拖了下去。
子沐不等刑则发落刑一先行抱着出尘离开了魔界,后续如何收场,自有疏影、摇光他们负责,他不想管,除了出尘,他什么也不想管。
大战告终,前任魔君云魄携其亲妹云萝回归魔族,重登魔界之主位。云萝得知子沐险些仙魂焚尽,而今仍命悬一线后又大闹了一场,云魄明里暗里派了数百魔卫盯紧了她,唯恐她旧习难改、重蹈覆辙,但监视了好些天发觉,她似乎并没有要偷跑去仙界的意向。
元祉仙君舍身成仁本应受封晋升,可他拒之不受,只求天帝宽恕出尘,卸去其体内魔神之力,恩允她容身于仙界。
自三百年前玉陌陷入沉睡以来,子沐未曾有一日如同今日这般迫切地渴望活着,出尘背上的伤已止了血敷了药,用纱布扎扎实实地包了起来。子沐搂着她有如搂着一方软枕,可惜他勉强撑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什么也做不了了。
醴泉洞是个适合长眠的绝佳之地,当初他为自己安排后事果真是明智之举,不然现下他大概只能随处找个山头堪堪睡下,而后不知多久才能醒过来。
甘愿留在往念峰上的白鹤挺直身子立在冰床旁,眼见他昏昏欲睡忍不住扑闪翅膀清啼一声。
子沐透过眼缝看了看它,迷糊道,“拜托了。”
拜托你,在我醒来之前照顾好她。
出尘伤得太重,自昏迷后一直未醒。子沐仙魂焚毁得七七八八,更不知要沉睡多久才能养全。最终阖上双目之前,他声音极轻地在出尘耳畔道,“等我。”
我会为你,重生于世。